1978年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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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7-15 13:44

  那年冬天,大雪在苏北大地上空足足折腾了好几天。眼看春节将近,我家还是像外面的天气一样,每个人心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

  弟弟被父亲抓到时,正在孙家大快朵颐。孙家做杀猪营生,是村里的大户。他和孙家的福柱玩得特别好,福柱不像富家孩子眼高,和弟弟像是亲兄弟。因为父亲家教严,弟弟很少敢接他的东西,“不是自家果树掉下的果子,再香再甜也不能吃”。福柱脾气犟,经常把东西往弟弟手里塞。

  父亲把弟弟抓回来。天寒地冻的,弟弟上半身全裸,下半身穿着条短裤,前胸、后背,赫然是父亲用藤条抽打的印痕。母亲一把泪一把泪地掉,眼睁睁看着弟弟在门外受冻。打累了的父亲坐在石阶上,边抽旱烟边骂:“你想吃猪肉想疯了,居然去给人家卖体力。你说,咱家祖宗的面子,是不是都让你丢光了?”

  弟弟嗫嚅半天,告诉父亲,他在福柱家玩,天气太冷,才想干点活驱驱寒。活干完了,出了一身大汗,福柱爹过意不去,硬拉着他吃猪肉。

  父亲的眼圈红了,他把旱烟朝地上使劲磕了一下,叫弟弟把衣服穿上。弟弟突然冒出一句:“爸,那猪肉真好吃。”刚消气的父亲,冲上来又要打他,母亲一把拦住了。弟弟扑到父母面前,哭着说:“猪肉确实好吃嘛。我只能在福柱家里吃,又不能带回来,哥哥姐姐还没这福分吃。你都说了3年了,我们全家还是没吃着猪肉。”

  我家本来就一贫如洗,自从3年前母亲身体不好,更是雪上加霜。父亲瘫坐在地上,说:“今年,老子一定让你们吃上肉。”说完冲出家门,消失在一片银白之中。母亲知道,一辈子不肯低头的父亲出去借钱了。直到夜幕降临,父亲才脸色铁青地回来。刚进屋,父亲把我们3个朝怀里一搂,“呜哇呜哇”大哭起来,大声说自己没用。那一刻,我们知道,想吃顿带肉的年夜饭的愿望又泡汤了。或许是父亲去借钱时受了风寒,第二天他就感冒了,烧得满脸通红,咳嗽不止。一向刚强的父亲主动说扛不住了,要去医院。医生说,是重感冒引发的急性肺炎,需要住院几天。母亲身体不好,我们又小,只好告知亲朋好友,希望能过来帮忙照看一下。

  那是我们看到亲戚最多的一次。虽然大家都穷,但依照惯例,来医院瞧病人不能空手,条件好点的,还会给上一两块钱。出院时,收拾好东西,母亲数了数钱,除去住院费,还剩一些。弟弟突然跳起来说:“年夜饭有着落了。”母亲气得挥手给了他两个大耳光,打完以后,又把他搂在怀里,痛哭不止……

  大年三十前夕,大雪纷纷扬扬。父亲将我们召集到一起,问想吃什么,明天是年前最后一次逢集,都给买回来。

  下午,姐姐带着我,偷偷跑到离家一两公里的村西池塘边。我们把冰面砸开一个小口子,将鱼线轻轻放入水中,耐心地等待鱼上钩。雪继续肆虐,姐姐从河边扯了一点枯草过来,垫在身子底下。一个多小时,只钓了一条瘦得可怜的小鱼苗。眼看天色将黑,姐姐急得掉下泪来。或许是上天垂怜,终究还是钓起一条大鱼。姐姐兴奋地拉起我就走。

  上岸的时候,我在前面拎着鱼,姐姐在后面拿着渔具。因为兴奋,我几乎从冰面半滑行到岸。双脚刚上岸,听到身后一声惊呼,姐姐瞬间掉进河里。我把鱼朝地上一放,就要扑过去。姐姐喊着:“鱼跑了,鱼跑了。”我再回头一看,岸上的鱼眼看要挣脱渔网,跳回河里。我转身扑了过去,把鱼死死压在身下。

  幸好姐姐懂水性,几番挣扎,爬上岸,抱着我哭起来。姐姐说,钓到了鱼,家里省了一笔钱。我不解地问:“亲戚们留下的钱也不少,肉啥的都买了,还缺这条鱼吗?何必天寒地冻找罪受。”姐姐说:“不是缺不缺一条鱼的事,而是能为家里做点什么,既省钱也心安。”

  姐姐告诉我,父亲住院是故意的,母亲偷偷告诉她的。我这才知道,父亲那天借钱无果,回来烧了一大桶水,把自己泡在大木桶里,直到大汗淋漓,然后只穿一条短裤,一头扎进寒风之中,用地上的残雪在自己身上搓洗。就这样,天没亮,父亲就发起高烧来。姐姐眼泪簌簌地说:“这样,亲戚朋友来看望时,我们才有钱过年。”

  大年三十,面对满桌鸡鸭鱼肉,父亲拼命催我们夹菜。母亲边吃边哭。我和姐姐趁着埋头吃饭时,把眼泪滴进饭碗里。只有弟弟,这里一筷子,那里一筷子,肚子撑得圆圆的。

  生活呀,就是这样充满迷幻,获得的背后不仅有汗水,更有泪水。去年,纷纷扬扬的大雪集中在年前几天开始下。一家人聚在饭店吃年夜饭,弟弟的孩子最小,一边往嘴里塞着鸡鸭鱼肉,一边指着窗外喊:“看,雪,好大的雪呀。”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1978年的雪,再度扑面而来。

  (林冬冬摘自《辽宁青年》2018年2期)

  ●葛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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