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义的日常生活

  • 来源:投资者报
  • 关键字:日常生活,艺术品,人文
  • 发布时间:2012-03-12 16:19
  且让我引一段上世纪一位葡萄牙诗人佩索亚(Fernando Pessoa)的话:

  “现在,正像以前多次,我被自己的情绪所困扰,一种只活在当下的不安,一种对于未有所知的东西的怀念……整个神秘的世界出现在眼前,这同一种庸俗所塑造出来的世界,这同一条街道……啊,这一切日常生活的事务就这么擦肩而过,何等神秘!……这一切听来何等现代,但其深处又何等古老,何等隐蔽,和浮光掠影照射下的表面意义又何等不同!”

  佩索亚不愧是一个先知,早在上世纪30年代他已经写下这种句子!只不过在21世纪,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感到的“不安”比一个世纪前更加剧了吧。不过,有一样东西,佩索亚似乎感受不深。他当年住在里斯本的一条街上——街名叫做Rua dos Douradores,他说:如果在这条街上的办公室代表“生活”的话,他在同一幢屋的四楼的居室就代表“艺术”,生活和艺术都同时存在于一条街上,同样单调,但艺术仍然可以让他暂时从生活中解脱。然而他并没有描写这条街上的商店和商品,也没有说商店和商品在他的日常生活中所占的地位。如果我们假设他住屋的一楼有一家商店的话,那么它是否也影响到诗人的生活与艺术?

  另一位同时代的哲人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其实正在柏林和巴黎研究19世纪巴黎的街道和拱廊,在他那本没有完成的巨著《拱廊计划》中,他特别收集有关巴黎商品和商场的资料,并以此论证高度资本主义文化发展的情况,他以波特莱尔为例,创出一个“都市漫游者”的典型——这个都市漫游者也是诗人,他观察巴黎的商品世界,既保持距离,也同时受其吸引;他既遗世而独立,但也不能离开都市的人群。本雅明所关怀的是一种艺术品和商品之间的吊诡关系,以及前者的独创性的“灵光”经过科技复制后的“失灵”现象,复制以后的艺术品则和商品无异,电影是最明显的例子。

  物化时代改写“人文”意义

  当艺术品被商品取代,灵光失效之后,我们的日常生活当然也更商品化和物质化,甚至有些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当今“人”早已“物化”,人的“主体”也成了“物”的客体,人的地位和消费品等同,那么还有什么其他价值可言?如果人的文化被商品物化后,所谓“人文”(Humanities)的意义也势必改写。

  显而易见的一个文化商品化的现象就是享乐主义,它的出发点是欲望,不是性灵,而欲望是无止境的,所以商品利益也和欲望挂钩,可以无限增长,甚至可以刺激欲望,用各种五光十色的广告引诱助长欲望,形成一种商品的“奇景”,造成可望而不可即但更想获得的享乐欲望。古人有曰:“今朝有酒今朝醉”,其实那还是一种消极的暂时性的态度,现在经由商品化的刺激,其效果是积极的——积极的享乐,无限的获有,至于代价如何则在所不顾。这种享乐主义,和中国历史上的晚明文化略有相似之处。晚明也逐渐发展市场经济,财富大增,商人地位增高,享乐之风也大盛。

  然而和当今社会相较,晚明毕竟还是小巫见大巫,因为当时的资本主义刚刚萌芽,而今天的资本主义早已全球化了。享乐主义的“乐”并不一定是快乐,至少它不是快乐的真谛,最多不过是英文中的pleasure,而非happiness,前者可能是后者的一部分,但绝非全部,后者或可译为“幸福”,连美国《独立宣言》都包括“追求幸福”的条文。目前的趋势是一切幸福或快乐的指数都以“享乐”为依归,而享乐的原动力是欲望,二者皆是物质层面的,精神上面的享乐却不知何去何从。不少人以为,精神的享乐是属于文化方面的,闲暇时可以去享受一点文化——听听古典音乐,或看一场舞台表演,或参观画展等等。但这类的活动形同社交仪式,个人真正获得多少文化滋养,却有待商榷。

  挣脱享乐主义的漩涡

  那么,我们如何把日常生活变得有意义,而不完全落入享乐主义的漩涡?对于这个问题,不少人的答案是宗教,我也同意。但觉得宗教之外还应该加上一点人文素养和兴趣。

  顾名思义,“人文”指的是和人有关的东西。“文”的古意是“纹理”,也就是形式和规则,儒家传统也一向以“人”和“文”为依归,人文就是以人为本的文化。孔子的“仁学”就是如此,儒学也就是“humanities”——一切与人有关也以人为主的学问。

  然而,今日再提“人文”,听来却显得空洞,像是陈腔滥调,不合时宜,因为一般人只把它当成一个名词或口号,不求深入了解;或者只把“人文”当作学院里面的学科——如文学、哲学、艺术和语文——和科学的学科对立,也被科学边缘化了。其实——尤其在西方——现代人文传统的产生是和“世俗化”分不开的,“世俗化”就是脱离宗教,回归尘世,以此生此世为关注的起点和终点,这是经由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逐渐演变的结果,它特别突出人的价值和人的主体性。人文的基本涵义就是相信“人可以从自身得到足以过着美好生活的资源,不需要宗教”(Richard Norman:《On Humanism》);换言之,人有自我充实和自求完善的能力,名学者Charles Taylor称之为“自我繁荣”。然而,这一切也须努力,不是坐享其成的。当今的人文危机正在于这种坐享其成的态度,在商品潮流冲击之下,一般人已经不知道如何努力做人了,因此也无法达到“自我繁荣”——这个“繁荣”和赚了大钱的财富不同,也非金钱可以买得到的,它需要修炼。■

  (“全球化下的人文危机”系列三之二;作者系作家、学者、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

  李欧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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