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下的老兵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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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2-11-08 16:35
曾经的硝烟岁月,以及老兵们蜷缩的生命,都已深深打上了时代的印记。数以百计的老兵们正以蹒跚的姿态默默走完他们淡然的晚景。金陵城下,背影苍茫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
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
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
江南锦绣,金陵风雅情呀
“瞻园”里,堂阔宇深深呀
“白鹭洲”,水涟涟,世外桃源呀
很多年前,如果不是造化弄人,赵绍祥或许还有可能沿着津浦路从河南老家一路南下,在当时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谋个差事,没事的时候,也有机会在秦淮河边,要上一壶茶,赏一赏无边的风月,那次第,怎一个潇洒了得!
最终没能赏成风月的赵绍祥,走进了国民革命军陆军20师第三路军的士兵营地。多少年后,赵绍祥清晰地记得,当年他的师长是抗战名将孙桐萱,其弟孙桐岗就牺牲于中日空战中。
台儿庄大战中,赵绍祥所在的部队被安排在日军后方,牵制日军。当时,正面战斗中的藤县保卫战如火如荼,川军王铭章的部队以惨烈的代价一战成名。赵绍祥的部队经台儿庄大战后,先后转战黄河沿线,并与日军相持直至40年代,随后,参加中原会战并转战江西上饶。
1949年后,赵绍祥脱离军队,回归故里,开始平民百姓的生活,并四处谋生。5年后,在南京市工商局疗养所工作的赵绍祥因为历史问题被开除公职,返乡务农--“带着地富反坏右的帽子当农民,我不仅是国民党员,还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做过啊。”
1981年,当地县政协邀请他参政议政,于是他成了政协委员。
其实不是每一个老兵都有成为政协委员的境遇。走在南京城中,数十年的铁血风云已然成昨,白云苍狗,当年,这些人在血火恩仇的故事里,成为忠实的记录者,和亲历者。
我们对不起他们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
当年姑娘们在秦淮河边的楼阁里低吟浅唱,成就了一段段的艳史,若干年后,张艺谋把其中一群人用电影的方式糅进了家国记忆,让这个城市在这段灰暗的历史片段中闪耀出精致的明丽。
在南京志愿者文心的记忆中,2007年的夏季,那个从重庆来北京参加“七七事变”纪念活动的张可宗是所有老兵中最为独树一帜的。
“他有思想,有决断,并且是所有老兵中最能说的一个。据说从重庆来北京的路上,两天时间,老人给围着他的媒体、乘客不间断说了十几个小时。”
文心在后来的阐述中,说“他能清晰地记得当时北京的天气,铁狮子胡同里挂着雨滴的屋檐、疲惫的战马上满身血衣的战友。”
张可宗每年5月16日都要到重庆北培梅花山祭奠他的长官张自忠,在北京的卢沟桥畔,张可宗说:“我来这里,是向我战死的长官们谢罪。他们死了,我们还活着。这是让我们羞愧的事。我们没能保护好长官,我们对不起他们!”
那一年,张可宗执意要以一个军人的姿态走上卢沟桥,面对满目荒草的永定河和亘古沉默的石狮敬一个标准的军礼。
当时,张可宗三代蜗居在不到十四平方米的小屋里,靠低保生活。2012年4月15日,原中国军队二十九军老兵张可宗辞世,享年92岁。
他成为亲历过“七七事变”的最后一名离世的老兵。
而今,这些人的故事正在逐渐被民间组织收集整理,并成为口述历史的组成部分。南京民间抗日战争博物馆的馆长吴先斌会经常带着他的员工来往于全国各地,收集各类老兵的故事,并加以纪录,保存。
当年,在南京城做实业出身的吴先斌建起了一个博物馆--南京民间抗日战争博物馆,收集各类抗战史料,他的故事曾见诸各类媒体,这也让他的纪念馆不断迎来各色人等,参观、学习、交流研讨。
博物馆一本小册子的封面上,印制着这样几个字“抗战梦远,儿女情长”。铁血岁月着实也被他们搜出了相当数量的柔情蜜意--“沪战两月,敌军死亡依情报所载,其数达五万以上。现在沪作战敌军海陆空军总数在二十万以上,现尚源源增援中。”摆在记者面前的是当年名动天下的四行仓库保卫战谢晋元团长的一封家书,在隆隆炮火中,谢晋元说,“弟十年来饱尝忧患。一般社会人情事故,影响于个人人生观,认识极为清楚。泰山鸿毛之训,早已了然于胸。故常处境危难,心神亦觉泰焉。望勿以弟个人之安危为念。”
在吴先斌们的视野中,有一个叫做邬汉忠的老者,穿过满城碧翠的梧桐,邬汉忠的身躯被金陵城的阳光拉成了一道浓浓的影子--1955年,在“划清界限”的压力下,邬汉忠的妻子与他离婚了,当时,这个男人正在内蒙古乌拉特前旗的煤矿进行“改造”,一年前,他被投进监狱的罪名是“隐瞒反革命历史,混进革命队伍”,判刑三年。随后,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中,邬汉忠说,邓小平不是右派啊!
于是邬汉忠成了右派。
父子异姓
“瞻园”里,堂阔宇深深呀
“白鹭洲”,水涟涟,世外桃源呀
这么多年,邬汉忠或许都没有站在白鹭洲上,慢慢赏一赏无边的风月,像无数那个年代的人一样,他们最丰厚的年华,都抛却在那些辗转波折的岁月里。
七十三年前的1939年,邬汉忠来到位于西安的黄埔军校17期12总队7分校,扛起了步枪,吃起了军粮。当时,在河南西峡口的战役中,新一师少尉见习排长邬汉忠所在的部队接到紧急任务,被作为预备队投入战场,邬汉忠回忆“激战两天两夜,死伤很多。”
抗战从日本占领东北开始,前锋最远到达河南西峡口,西峡口战役直至1945年8月中旬结束,中国军队消灭日本“山地之花”部队一万五千余人,1945年8月5日,日本天皇发布投降诏书后,西峡口战事还进行了三天,直至19日才举行受降仪式,成为中国战场最后一站。战后,何应钦在回忆录中谈到,胡宗南部先后完成四次歼灭战,毙敌15760人。
没死在战场上的邬汉忠侥幸捡回了一条命。1949年之后,在上海做临时工的他考进了一个施工队做瓦工,那时候他可以用双手给自己挣口饭吃。
1954年,因隐瞒反革命历史,邬汉忠被判三年,和妻子离婚。到内蒙古呼和浩特大佘太煤矿,劳动改造,下煤窑,和死刑犯在一起。出狱后,被遣返回原籍浙江奉化舒家乡余颌凹村务农。
在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中,他被红卫兵们轮番批斗,手指关节被打变形,至今,邬汉忠抬起右手敬军礼的时候,那只手是一个颤巍巍的弧形。
1984年,邬找到了离散多年的儿子。自从1955年与妻子离婚后,当时出生五个月的儿子也被迫改姓,直至今天。
2005年连战登陆后,邬汉忠给黄埔军校同学会打报告,询问台湾方面是否可以给予他适当的救济?由此,他“吃上了统战部同意给予的低保待遇,一直到现在。”数十年的历史纷争,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故事里始终掩映着无数邬汉忠这样的悲剧,想想从前,邬汉忠说,尽管经历辛苦,但要“放弃前嫌,要看到中国现在的变化。”
其实,邬汉忠们的故事,多少有着被历史遗弃的味道。在文心等人掌握的资料中,数以百计的老兵们正默默走完他们淡然的晚景。
比如毕业于黄埔军校18期的沈时杰,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特别警卫组警卫。在文心等人的调查中,沈时杰为菜农户口,无退休金,现主要收入为每月340元失地农民补偿费,残疾补助。
一个广泛存在的事实是:许多老兵们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依靠子女或者社会救济为生,他们无收入、无存款、无医疗保障,有些人还无子女,很多老人在贫困中离去,他们有的临终愿望是到抗战纪念馆看一看,有人想去祭拜牺牲了的战友,有的只是想安度晚年。
文心曾经用很深情的笔墨如此渲染:那些难以计数的青春、热血和生命都已化作轻烟黄土,而那些艰苦卓越的岁月,却从不曾远去。
文心说:他们应该得到感谢和铭记。
当兵应尽的责任
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
江南锦绣,金陵风雅情呀
而今,老兵石永固已经不太方便坐在金陵城的酒肆中听一曲评弹了,他只能坐在安静的养老院中,守住身后的郁郁青山,只是这青山不似当年。
1939年,长沙的青山绿水被浸透了浓得化不开的血与火。长沙会战打响后,在司令部参谋处工作的石永固回忆:日本人兵力充足、武器也好,中日实力相差悬殊。这种悬殊其实一直延续到了战争后期。石永固觉得,在实力相差悬殊的前提下,全民族的持久战,是一条必然的选择。
1944年,中日军队在湖南衡阳打了一场中国抗战史上敌我双方伤亡最多、交战时间最长的城市攻防战。国民革命军陆军第10军以孤立无援的病惫之师抗击数倍于己的日军,血战47天,东条英机内阁为之下台。当时,石永固属于第10军的第三师建制,“我们哪个部队也没有单打独斗打那么长时间的,他打了四十七天,不简单,那就是全军覆没啊,剩下的人不多了”。
谈到后来的内战,石永固笑称:当时的郑州绥靖公署主任刘峙有三个老婆,他的参谋长赵子立(音)也有三个老婆--这还打什么仗啊!
1949年,石永固所在部队起义。
九年后的1958年,“1958年5月14日,这个日子我是一生也忘不了的,那一天我被管制”。
1960年,石永固被下放到新疆。
一旁的文心称:他是所有南京老兵中唯一一个没有任何收入补助的,“其他的人是有的,他的解决不了。”
这个“其他人”中,包括了靖国英。
抗战时期山西“中条山战役”是中日两军一次大规模惨烈的较量,当时日军调集了十万余人向中条山发起猛烈进攻,防守中条山的是以卫立煌为司令长官的十八万中国军队,对中国军队而言,中条山是中国政府在黄河以北最后一块立足之地,而对日军而言,中条山则是华北占领区的最后一截“盲肠”。
1941年5月7日,中条山外围日军在航空兵的支持下,由东、北、西三个方向开始全面进攻。前后历时一个多月的战役结束后,据日方的统计资料,国民革命军“被俘约35000名,遗弃尸体42000具,总伤亡超过10万。日军损失计战死673名,负伤2292名”。在国民政府公布的材料中,“综合会战,计毙伤敌官兵9900名”,我军“共伤亡、中毒、失踪官兵达13751名”。--十八万参战中国军队惨败。蒋介石称此役为“抗战史上最大之耻辱”。
从中条山死里逃生的靖国英,部队番号被取消,散兵游勇被禁止收容。流落洛阳、衣食无着的靖国英几经辗转,落脚于14军85师,1944年中原大战爆发,85师防守龙门。“打得很惨烈,我腰部负伤,住进野战医院。”
谈到自己的经历,老兵靖国英颇为动容:我这一辈子“扛过枪、负过伤、下过乡、背过纤,苦啊……”
1953年,前国民革命军军人靖国英失业了,“六口之家,在(南京)下关无立锥之地。”这是当年热血从军的靖国英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七七事变”的第三天,山东枣庄人氏靖国英参军,多少年后,陆军26路军30师89旅177团2营5连2等列兵靖国英依然清晰地记得初入行伍的日子,“长官们很坚决,我们一路训练一路教育,教官们为我们介绍日本人的残暴,介绍从甲午战争到九一八事变,介绍各种不平等条约……”。 在华北,在许昌,在朱仙镇,在黄河岸,靖国英和他的战友们一路打下去,守下去--“我没有战功,只是尽了当兵应尽的责任”。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当局号召就是这样的。”
数十年后,靖国英与石永固们曾经的硝烟岁月,以及他们蜷缩的生命,都已被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印记,并且在倏忽而过的历史中,始终以蹒跚的姿态慢慢凋落。金陵城下,背影苍茫,秦淮河的水边依旧人流如织,只是人们不知道,这桨声灯影里的歌舞喧嚣,是不是也能寻见靖国英们蹒跚老去的身影……
文|《小康》记者 齐岳峰 南京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