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重礼仪，中国尚人情。礼仪如白天，在阳光下明来明去，彼此愉快便达到目的；人情如月夜，影影绰绰要费心捉摸。礼仪是可以训练的表面功夫，人情却是心和脑合作的全方位浸润。我当了超过一个甲子的中国人，因“这一盒”月饼，方惊觉在“人情学”上修的学分远远不够。
平心而论，这一盒“广式单黄白莲蓉月饼”质量上等，至不济也是中档，尽管我没尝过。送它给我的朋友，是“有头有脸”的生意人，他暗示，这就是他拿来作公关的。当然，不曾经质检部门和美食家两重认证，此说失诸武断。好在，光看超豪华的铁盒子，就不能不产生信心。
这一盒，我和妻子经过保安岗亭时，送了出去。原先打算送给熟悉的保安小周，但这爱唱歌的小个子不在，想到明天就是中秋节，再耽搁就失去意义，便给了在岗亭值班的一位。从前鼓吹阶级斗争，那是和国情相悖的胡闹，它难分阶级，但分为“生人”和“熟人”。只是，即使被我归类为“熟人”的小个子小周，和我也只打过几次招呼，知道他是湖南人。我去年底回美国前，他已在这里，八个月后回来，保安多数已换，脸熟的只有他。值班保安接过妻子双手递进窗子的月饼，点点头，算是道谢。我目击这一幕，本想加几句，诸如：这是给全体保安的，谢谢你们，辛苦了！但嫌做作。事情就这样过去，月亮准时从小区的侧面升起，叫人想起月饼里玲珑的蛋黄。
然而，我的疑心却加重了，为了每次经过大门前，接过月饼的保安，脸色总是紧绷的缘故。按常理，他每天镇守岗亭，阅尽小区居民的脸，不会不认得我们老两口，除非记忆力特别糟糕，不会不记得我们送了月饼。他并非是拿月饼拿到手软的有权力者，然而，那盒月饼并没换来额外的微笑。一般而论，受礼之后，双方的关系相应提高一层，他提供多一些热乎，是题中应有之义。
于是，我不得不带着惶恐，作出一番反思。毕竟，我在海外生活了三十多年，“中国人情”这门奥妙无穷的学问，早已荒疏。
没有信任是交往之初的自然反应，是猜疑和提防。面对一盒陌生人递来的月饼，他怎么想？很可能不是感激，而是从“凭什么对我这么好”引申出的推测，诸如：一、月饼是变质的，送者不过做顺水人情。二、月饼是有害的，送者存心让我在病房过节。三、月饼太低级，送方坚决不沾，便把岗亭当作垃圾筒。如果阁下认为这般推理几近荒唐，那么，倘若在大街上，有人拦住你，笑嘻嘻地递上一盒装潢精致的月饼，你的第一反应和这相差多少？
往下，保安怎么处理？可能吃掉，如果敢冒险，或者想到，送礼者还在小区，万一出事可以找到人；可能转送出去，为了保险；可能丢到垃圾桶去，嘟囔一句：“真是，蒙人！”
一路想下去，越想越不是味道。碰巧在小区内遇到认识的小个子小周，我头一次和他正经地对话：“前天我们想送一盒月饼，见不到你，只好给了值班的，不知道大家能不能吃到？”“我这几天上夜班……没关系啦，给谁都一样。”他比我年轻，却圆滑得多。
【原载2013年9月11日《羊城晚报·花地》】
●刘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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