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岳飞的零思碎想

  • 来源:杂文选刊
  • 关键字:岳飞
  • 发布时间:2013-10-15 08:44

  小时候,两样东西为我们牢固地树立了岳飞的形象。一是脍炙人口的《满江红》词;二是评书艺人刘兰芳播讲的《岳飞传》。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校长朱国贤先生亲自教我们音乐课,他教的第一首歌就是岳飞的《满江红》。唱到“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时候,朱校长的声音果如“仰天长啸”,显得尤其悲愤激昂。幼小的我们张嘴大吼之余,于这种对异族敌人恨不能食肉寝皮的仇恨的合理性从来没有怀疑过。很多年以后,我从龙应台先生的文章中了解到,台湾作家席慕容小的时候听老师教唱《满江红》,每当唱到“壮志饥餐”这句,席慕容便会坐立不安。席慕容是蒙古族人,现在有人要吃她祖先的肉,喝她祖先的血,难怪她内心不是滋味。我开始意识到,《满江红》是好的“宣传品”,却不能算是好的文学。仇恨不管有多少现世的合理性,它总归是一种负性价值。时下我们在横店把日本鬼子杀得落花流水,这种微妙的美学意淫宣泄的也正是这种仇恨,而仇恨没有未来。我个人非常期待的是哪位影视界的有识之士能拍一部《四郎探母》,让柔软的亲情、宽容与和解凌驾于你死我活的民族国家之间的刚性对立之上。

  差不多在我们学会唱《满江红》的同时,刘兰芳播讲的评书《岳飞传》开始风靡神州大地。“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评书本脱胎于民间,自然要迎合民间的英雄崇拜情结,加之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岳飞传》已然经过了“文革”时期“三突出”、“高大全”创作观的洗礼,岳飞就成了无坚不摧、无善不备的“圣人”级别的人物。

  胡适曾提出过“箭垛式人物”的概念,他举的例子中有包龙图:“古来有许多精巧的折狱故事,或载在史书,或流传于民间,一般人不知道它们的来历,这些故事遂容易堆在一两个人身上。在这些侦探式的清官之中,民间的传说不知怎样选出了宋朝的包拯来做一个箭垛,把许多折狱的奇案都射在他身上。包龙图遂成了中国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岳飞其实也是这样的“箭垛式人物”。由于后世需要用岳飞来代表某种精神,岳家军的武功无疑被夸大了,即如朱仙镇大捷,证之《金史》,竟为子虚;岳家军成分复杂,由于兵力不足,不得不“招群盗而用之”。这样的军队作战固然勇敢,纪律却不够严明,滋扰百姓的现象是时有发生的。跟岳飞差不多同时代的朱熹和叶水心都曾因此对岳飞有过批评。岳家军的口号“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看来有时也只能是说说而已,天上掉不下粮草,岳家军同样要面对严峻的生存问题,岳飞想必也不时困扰于忠心谋国和不扰于民的两难,并不像评书里和正在热播的“黄晓明版”的岳飞那般“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

  评书和演义乃至正统的历史书往往习惯于对人物作简单的忠奸、是非、美丑的道德判断,其实依正常的人性与人情,在那样紧要的历史关头,更多的是在忠与奸之间歧路徘徊、进退失据的灰色身影。南宋朝廷一直存在着主和与主战两派的争斗,但到了有道德癖的或雅或俗的文人手里,主战与主和的朝议之争便成为判定忠与奸、报国与卖国的分野。主战则为忠臣,主和则为奸佞,绳之以一,无复能外。其实,主战者多意气、空谈;主和的意见中亦不乏理性的考量,毕竟有宋一代军力积弱,由来已久,“和”或许可以苟延社稷,以待天时;“战”,勇气固可嘉许,但也可能因战速亡,一切灰飞烟灭。后来韩侂胄当国,推崇岳飞,贬抑秦桧,支持主战派,“沉重打击了投降派的嚣张气焰”,可惜北伐战端一开,大败而还。好玩的是主战的韩侂胄也入了《宋史》的“逆臣传”!轻启战端,陷国于危,你不是逆臣,谁是逆臣?哈哈,历史这个东西谁能说得清呢?

  正在热播的《精忠岳飞》没有完全以评书《岳飞传》为蓝本,而是照顾到《宋史·岳飞传》的叙述。其实,《宋史》是非常不靠谱的,梁启超甚至目为秽史,言“每读宋史,未尝不废书而恸”。《宋史》的胡编乱造、杂乱芜秽,赵翼、梁启超均有指陈。如果不能如《大明王朝1566--嘉靖与海瑞》那样成功地使历史剧成为对复杂人性的烛照,那么英雄传奇就英雄传奇吧,摆什么“历史”的臭架子呢!

  【原载2013年9月6日《湘声报·灯下小语》】

  ●丁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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