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永济1958年大跃进中，有个著名的小学生叫尚马朝，当年他的名字远近无人不晓。他放的“卫星”是嫁接西红柿马铃薯成功，大田里一棵禾苗，地上结西红柿，地下长山药蛋。
我因为采写“大跃进”那一段历史，和周围的朋友闲谈时就经常说起尚马朝，朋友的第一反应，一般都是疑问：这是真的吗？
怎么不是真的？尚马朝出身果农之家，受家庭影响，从小爱在田里鼓捣嫁接。“大跃进”中号召敢想敢干大搞科学实验，1958年夏天，几个小伙伴在学校的试验田练习嫁接马铃薯和西红柿。取西红柿幼苗的枝干，取马铃薯幼苗的根茎，嫁接成功。这个农田里的奇特景观，当地都叫它“两层楼”，地上结西红柿，地下长马铃薯--当地叫山药蛋。
我知道这个事儿是因为我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1958年“大跃进”，我已经记事。尚马朝那个时候，可叫红透半边天。这个科研小英雄，上了报纸，拍了电影，还参加过全国青年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朱德、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过。共青团中央第一书记胡耀邦等领导人都到卿头小学视察过，留下了好多题词。
五十岁以下的人们不知道这个事儿，那是因为以后闭口不说这回事了。大家都明白了“大跃进”是一个不光彩的记录，“大跃进”其间的创奇迹“放卫星”就不被提起了。尚马朝的嫁接没有多少科技含量，还不至于造假，可毕竟沾染着“大跃进”、“放卫星”这些华而不实的怪味，这个时候也一并遭到冷落封杀。久而久之，人们就不知道了。
1958年“大跃进”的历史书写，就是这么有趣。当年一个小学生的科技发明，被青眼有加，尚马朝堂而皇之获得空前的传播表彰，盛名传遍天下。历史吊诡的是，“大跃进”的种种喧嚣，后来基本都被证明是自吹自擂，夸口离谱，很快贻笑天下。辉煌纪录转眼成了笑柄，有关部门对与“大跃进”有关的事相底细，就开始严防死守。当年家喻户晓的“小英雄”已经无人知晓。马铃薯嫁接西红柿这个当年最得意的话题，就此被深深埋压尘封。
马铃薯和西红柿的姻缘，在国人的记忆里已经形成一个断层，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还有人清晰地记得当年的发明创造和高调宣传，五十岁以下，就几乎没有人知道当年的轰动效应和显赫张扬了。不允许他们知道，他们也就只好淡忘了。
忘了就忘了呗。--这话还真不能这么说。这里忘记的是历史。忘记历史必然要遭到历史的惩戒。而这一次的惩戒，仿佛就是现世报，很快就应验了。
从2009年起，我们的媒体就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马铃薯嫁接西红柿”的新闻轰炸。2009年12月，《西安日报》报道，杨凌农科城成功嫁接西红柿马铃薯。2011年5月，宁夏方面报道宁夏原种场的研究成果，“一棵藤，地下长着马铃薯，地上结着西红柿”，植株在现代农业展示馆展出。2012年6月，云南报道，丘北县嫁接马铃薯西红柿成功。2012年12月，南京江宁区农业试验基地高调宣示，他们嫁接马铃薯西红柿试验成功，成果就在他们的温室大棚里。他们骄傲地宣布，“根下结土豆，根上结番茄，不再是空想”。2013年1月，青海方面报道，青海乐都县农业示范区智能温室嫁接马铃薯西红柿试验成功。
如果尚马朝看到了这些报道，他肯定要嗤笑，这本是我五十多年前早已趟过的水，怎么现在又成了新纪录？
近几年来，大量的马铃薯嫁接西红柿实验，不过是五十年前的旧梦重温，国人依然当成首创高调炫示，生动地说明，历史记忆修改删除的效果很明显。
被遗忘征服的人们，欢天喜地地看着各地纷至沓来的试验成功喜讯。他们张灯结彩、手舞足蹈，却不知道这是很久以前的故事。
【原载2013年9月15日《南方都市报·历史评论》】
●毕星星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