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不掉的“秘密”

  • 来源: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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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0-02-23 10:39
  如果不是偶然翻阅《古本小说集成》,如果不是生于1980年代,拥有亿万青少年集体使用同一套中学语文课本的集体记忆,如果没有时代的变迁……网友“洞庭湖边的野草”(以下简称“洞庭”)、1266名跟帖者以及36万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就不会共同挖掘出这一雷人“秘密”。这一秘密伴随并影响了80后整整一代人的成长与思想,也折射着所谓时代禁忌回归常识的变迁,以及教育理念的日渐透明和开放。

  曾经的中学课本

  “818(网络用语,扒一扒的意思)我们以前语文课本上被删改的文章吧!”——这篇由“洞庭”发出的网帖,迅速成为天涯社区灌水量最多的热帖。“洞庭”发现,当年初一语文课本的文言文《口技》删除了“少儿不宜”的片段。

  受此例鼓动,众网友旋即人肉搜索出更多被屏蔽的“限制级镜头”,初三课本节选自《红楼梦》的《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中,与薛蟠抢女人不成,反赔了性命的冯渊竟然是同性恋。被删除的片段说,“(冯渊)酷爱男风,不喜女色。这也是前生冤孽。”

  还有,高一课本里,朱自清写《荷塘月色》时,曾将点缀于荷叶之间的白花喻为“刚出浴的美人”,采莲少女荡舟出湖,原来不是“载歌载舞”,而是唱着艳歌去的,歌中唱道:妖童媛女,荡舟心许……——这些轻度“涉黄”的细节也一并被剪除。

  被删的并非全都“很黄很暴力”。初二课本中,闻一多《最后一次演讲》中,曾高度评价司徒雷登是“中国人民的朋友,一位和蔼可亲的学者,真正知道中国人民的要求的”。可惜那样的时代不允许帝国主义代表享有如此正面的评价,只能是“别了,司徒雷登……”

  这些被尘封的秘密,无不隐藏在1992年通过审查的九年义务教育新教材的中学语文课本中,1993-2003年间它在全国绝大部分中学统一使用,伴随并影响了80后整整一代人的成长与思想。

  现在,时隔十年后,当年的学生们才恍然大悟,自己的教科书曾被如此“花季护航”。

  大改动,零稿费,零纠纷

  这些文章早在1950年代就已经删改好,一直沿用到1990年代。课文删改工作在叶老一手主持下完成。

  叶老即叶圣陶,初中课文《苏州园林》的作者,现代著名作家、教育家。1949年解放后,叶圣陶被毛泽东指定为出版总署副署长兼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主持新中国教材编写大局。

  左翼文人出身的叶圣陶直接操办了新中国第一代中学语文课文的编选,并定下规矩,“入选文章要加工,思想内容要加工,语言文字也要加工”,思想内容是排在第一位的,文章要符合时代标准,首要标准是新民主主义、爱国主义,思想主流。

  按照这个标准,《荷塘月色》中的“出浴的美人”显然是不符合的,“那个年代,女同志别说出浴了,就是露出肚脐都要受批判。”至于《口技》中的夫妻房事与《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中的同性恋,别说小孩子,成年人都不能看的。

  当时入选课本的外国作品多选自苏联与欧美,与原文亦有很大出入。与主流思想相左的,改;语言不符合普通话语法的,改;篇幅过长的,还要改。难怪这让半世纪后的网友们考证《我的叔叔于勒》和《项链》时无比迷茫,尤其是前者,连叙述形式都由原来的第三人称改为第一人称了。

  因为标准的严苛,当时大动干戈的删改非常普遍,被改文章的作者还都是当年中国文艺界的大腕——更确切地说,基本都是左翼文化圈内的大腕。改完后,叶圣陶逐一寄给作者,茅盾、巴金、丁玲等作者迅即一一回复,对修改表达感谢和敬意。

  大改动,零稿费,零纠纷,这一如今出版业想都不敢想的罕见景观真切地在那一心奉献不图回报的年代里发生着。作家们更多地将入选教材视为至高荣耀。

  也有不能动的文章,譬如国家领导人和鲁迅的文章就不能改。鲁迅的文章最让当时的编辑们头疼,这位被供上神坛的大师写文章老写异体字,还总爱用方言。

  尽管慎之又慎,人教社还是犯过觉悟错误。1950年代初入选的朱自清另一作品《背影》,文中父子间的眷恋与愁绪遭到知识界批判,认为是“渲染小资产阶级颓废情调”,遂被拿下,直到1960年代初才恢复。

  无论是大刀阔斧,还是毫发不动,此时的中学语文课本更像一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妇女,爱党爱国、坚贞不移、人品高贵、思想主流,就是缺了点“人”的趣味与女性的审美愉悦感。而到了“文革”时期,中学语文课已基本没文学和审美什么事了。高中三年制教材中光毛泽东的文章就二十多篇,和毛泽东文选差不多,此外还有《人民日报》社论、某省省委书记谈话,如《天不下雨不靠天,有水丰收万万年》、《伟大的理想实现了》、《大搞群众运动才能多快好省》……

  “可改可不改,不改”

  这些写满政治和大字报般铿锵言论的课文终于在“文革”结束后消失了。1978年,重新编写的教材中,叶圣陶当年主持编选的经典文章恢复了三分之二,新鲜的文章占三分之一,基本全是时事文章。

  时事文章必选时任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文章,谁当主席,谁就会在语文课本上露面。

  此时的新编辑们对大家的作品已经秉持能不动就不动的原则了。“一是谁都没有当年叶老的威望和地位,二是时代在慢慢宽松了。”当年参加编选的张厚感回忆,当时有位同事删改冰心的《小橘灯》,改得太多,违反了“可改可不改,不改”的原则,领导很不满意,一一把原文恢复了。

  “思想内容好”仍然是当时教材编写的首要标准,即便入选作品的作者甚至表达不满。张厚感在编辑臧克家《闻一多先生的说和做》时,把“抽红锡包烟漂白了屋子”和“三个月不下楼不梳头”给删了,因为“这和1981年开始提倡的五讲四美太不搭调了”。

  改稿送上门,臧老不太高兴,张厚感呵呵赔笑,赶紧指着文中一词“众物腾跃”说:“这个形容很漂亮,虽然讲的是桌子上东西太乱了,但我坚持保留。”臧老笑了,“哟,你看出味道了。”遂达成妥协。

  当年的禁忌已成常识

  进入21世纪,人教社已开始着重考虑文质兼美,酝酿部分删减内容的逐步恢复。

  2000年《荷塘月色》中雪藏多年的“出浴美人”终于解冻,登上了大雅之堂,“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又如刚出浴的美人”。

  时代在变,越来越多当年的禁忌已经成为常识,有些内容可以恢复了,但也不简单。比如《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里的暴力场面,“……头割下来,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暂时还不考虑恢复,因为有很多老师来信,嫌三拳揍死人的场面太血腥了……

  曾经包裹严实的课本,也开始衣带渐宽,放在当年必定涉嫌敏感的内容正在以新秀的身份亮相课本。90后们依然繁重的读书时光里,已经能看到金庸的《雪山飞狐》(2007年北京版教材推荐阅读作品),知道普利策获奖作品《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2004年人教版高一课本),还了解到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想》(2004年人教版高一课本)……

  他们的课本里依旧有删改,但基本已集中于语法上的精加工。1991年著作权法出台后,人教社不但开始给课文作者付稿酬,还要慎重考虑修改的法律底线,“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叶老的改法不会再有了,1980年代末对张之路文章的改法也不会再出现了”。

  基本可以确定的是,N年后,如果再有人试图发起新的“揭秘”运动,他们的成就感肯定不如现在这么强烈。2004年新课改后,各地陆续开始编撰更符合当地教学水平和特色的中学语文教材,已在使用的有苏教版、粤教版等。这也意味着,对于后来的90后而言,“集体记忆”已是一个过气的名词了。

  (张楠摘自《南方周末》,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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