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的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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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0-02-23 10:57
——于坚
他们伤感地走在昆明的街道上,望着远去的旧城。对于他们来说,那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年代,利用夕阳的光线,金马碧鸡坊的牌楼显出金色的余韵,那是一个只能用记忆追寻的昆明。和我一起伤感的是两个土生土长的昆明人。他们一遍遍地对我说起自己的童年,似乎昆明的回忆应该定格在童年一样。
在那两块牌楼的背后,是昆明的高楼大厦,以及改造的旅游街区,像全国每一个旅游景点一样,乏人光顾,只是老板们的气质显得不同,他们好像不在乎生意的好坏,摆上一桌麻将,有一搭没一搭地招呼顾客,这才是昆明的特质。
城市,是中国改革开放成果的集中展示。我们走在每一个光芒四射的中国城市,除了那些上天原先给予的风物外,大部分城市显出了惊人的雷同。
中国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的造城运动,步骤上基本是一样的。先是盖起了高楼,然后是在外立面上贴上各种颜色的瓷砖。再后来,人们迷恋上了有机玻璃的窗户,蓝色的、绿色的,一步步又把它们扩展为玻璃幕墙,后来,玻璃幕墙改了颜色,每一座城市看上去都显得晃眼,每一座城市都无法让你感知这到底是在哪里。每个城市的百姓永远在推荐城市的光辉历史,以及某条市内的步行街。但如果一个城市不能讲述普通人生活的话,那它也就丧失了作为城市的意义。
普通的昆明人都会将1999年作为一条分界线。为了迎接当年的世博会,昆明在短短数年时间内将混合着明清、民国和法国殖民时期建筑的老城拆除干净,改造了近百条街道,新建了几十座立交桥,建成了占地巨大的好几个城市绿地广场。官方的材料称,城市建设因此提前十年。
人们回忆起那一年的昆明,满大街的外国人,整座城市一直处于繁忙中,出租车经常被堵在通向世博园的路上,因为有重要的宾客来访。昆明甚至设想过在滇池的中央建一座机场,可以直达大理的洱海,甚至远到湄公河流域的城市。
世博会的盛名让昆明的花卉种植成为城市GDP的重要组成部分,花卉业使用的大量化肥,经过各条支流流入滇池,进一步加剧了这个高原湖泊的污染。滇池已经不是海天一色的回忆,而是黄瓜汁般的水在海的远处和明媚的天空对接,仍然有坚强的老人坐在蓝藻泛滥的滇池旁钓鱼,旁边挂着一条横幅——滇池的明天就是昆明的明天。真不知道这是讽刺还是激励。
昆明人会滔滔不绝地说到他们的滇池,从那里划船到西山,从那里游泳到对岸。原先滇池旁边的村庄,每个村都有关于龙的传说,但污染击碎了神话,也让越来越多的昆明人开始远离自己的过去。
“我对一个外地人说,再过几年来看滇池,肯定不一样。”一位市民大姐跟我说,她有着热爱家乡的天然自豪,并主动跟我讲述1999年的故事。“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比以前好了,以前的那些老房子都比较旧,年久失修,现在搬进了楼房,住宿条件改善了不少。”在她的印象中,1999年后的昆明现代了,这个城市的重新建设符合大多数中国人对现代化的想像。
Chris也在1999年来到昆明,“我被古城吸引。那时候还有许多老的建筑,这里看起来和中国的其他城市如此不同。”这位美国人在27岁的时候辞掉了上海的工作,定居昆明,他在这座城市居住了四年,和朋友办了一个英文网站GoKunming。
对于他来说,昆明的变化很大,有了越来越多的车辆,交通堵塞程度不亚于上海,汽车尾气弥漫在城市的上空,房价一直在涨,城市变得越来越嘈杂。
但他和他的外国朋友们依然热爱这座城市,因为这里依然有着热情的云南人,依然有着缓慢的生活节奏。年轻人则时常翻阅西南联大时期的小说《夜未央》,看着那时候的昆明,飞虎队、西南联大的学生,“一直到今天,昆明的节奏仍然没有变化”。
在景星街,我看到一个爷爷带着他的孙子,蹲在鱼缸边上整整十分钟,看着里面游动的金鱼,一声不吭,老板在旁边陪着他们看,双方没有语言的交流,仿佛一切都静止下来,有的只是此刻慢慢流淌的生活。我被感动了,因为很久没有看见一个人可以如此安静地在闹市中专注一件事情。
这条街道曾被看成昆明老街生活的典范,目前则理所当然地处于拆迁前的甩卖中。云南的网络名人和菜头曾经在自己的博客里回忆景星街:“夏日的太阳雨落下来,穿不过梧桐树荫。我站了一下,突然拔脚往家的方向跑去,四下里是我塑料凉鞋敲击在青石板路上的清脆回声。那回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高。”
漫天的梧桐树,许多已经不见,虽然名字叫做“春城”,但昆明已经多年没有评上全国园林城市了。在我到达昆明的时候,这里正在遵守市领导种植80万棵树的指示,不假思索地在许多路的人行横道上种上三排树,包括盲道在内,让人无法在上面行走。昆明和许多其他城市一样,开始热烈地招商,承接东部地区的产业转移,将政府办公楼搬到新区,修建能容纳10万学生的大学城。昆明的一切看起来和全国的其他地方趋于一致。和过去十年的昆明一样,这个城市继续参与到整个中国整齐划一的集体想像中去,从城市的建设到发展,除了它一如既往的好天气和悠闲的节奏。
这过去的十年让诗人于坚印象深刻。他说:“从来没有一个地方能像昆明这样,让我的诗具有如此的史诗效果。”十年前发生在昆明的事情,今天讲来,大部分已经找不到物理的存在。他感叹道:“一个焕然一新的故乡,令我的写作就像一种谎言……”
那个过去的昆明早在十年前就被新的文明所代替,这十年,昆明少有自己的记忆,而是在大合唱中沉浮,就像叶芝的诗:“世界变了,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一些生活中的细节被淹没,一些生活中的人被搬迁,讲述昆明的故事变得不再独特,更多地需要在历史中寻求依托。
(思齐摘自“天涯城市”,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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