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阅读者

  • 来源:杂文选刊
  • 关键字:阅读
  • 发布时间:2013-12-23 13:09

  前几年有学者提建议,商讨设“阅读节”。对此,我有些踌躇: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妨一试;但如果弄成官员讲话,名人抒情,剪彩,揭幕,大家作一场读书秀,成了“活动”,非但不能推动阅读,还可能助长不良风气。

  看到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的一份材料,有数据显示,中国平均每天有三百七十三本书印刷出版,高于很多国家。这个数字,可能没包括“教辅”,如果把“教辅”算在内,数字可能震惊世界。但是,人均读书的数量很低,报告援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统计,北欧国家国民每年读书二十四本左右,美国人年均阅读十七本书,韩国人十一本,日本、法国国民每年读书数量在8.4本左右;而调查显示,2012年中国国民人均仅读4.39本书,落后于泰国、越南等发展中邻国。我对这个“人均4.39本”仍然有些怀疑,因为文教界有不少人终年也不买一本书。

  在某地交流,问坐在旁边的一位中学教师,这一年读了些什么书,他直率地回答:“学校没发。”这个回答令我难忘。事后想想,也无所谓。应试教育深入人心,教师的确不需要读很多书。很多校长不是读书人,管校长的教育局长也非学而优则仕,而管教育局长的人,可能,——“可能”什么呢?我就不说了。有时看新闻,我会留心一下贪官的学历,看多了,就觉得有趣;“双开”之外,那买来的、骗来的、混来的、换来的“学历”却不会被褫夺。社会过于看重文凭与学历,人反而很难把读书作为生活需求。

  阅读形成社会风习进而成为传统,乃最佳境界;退而求其次,能有敬重阅读的意识,社会也会有进步的可能;“读书无用论”隔上一二十年便泛起来,让读书人受点耻辱,那样的社会,设了“全国阅读节”,作用恐怕有限。在逐利的环境中,连“开卷有益”的读书观也显得脆弱。“机场书店”在培育“成功人士”,而很多“成功人士”连那样的书也不屑读,他们只信权、信钱、信风水。只识二百多字的女商人丁书苗能在高铁建设中呼风唤雨,操纵铁道部部长,不学无术的张曙光能雇人著书,用两千多万的钞票去“活动”,买“中科院院士”。无论得逞与否,这些事,只要发生了,不可能不干扰青少年的学习观。坏风气之下,“阅读”必然被扭曲。

  去外省,老友请熟人开车带我去玩。车来了,我看了诧异,是商贩送货用的那种小面包车,为了堆货,椅子被改装过,很破旧。司机是五十年代生人,自述“少年辍学,老年待业”,“文革”读初中,学工学农,没毕业,去做工了。中年时公司不景气,“买断工龄”,现在帮人家送货。我见其举止有度,出语不凡,料定有故事。这一说就不设防了。原来是个读书人,虽然收入微薄,然多年手不释卷,谈起书来,热情高涨。说到了中年读鲁迅,明白了很多东西。问教授钱公近况如何,说,“他的书,我见一本买一本”。次日出门,又谈读书,坐在他的破车上,闻着混杂气味,听他说古论今月旦人物,大有扪虱而谈的雅致。不知怎么的,说起林贤治的书,他买过十五种,我暗自算了一下,没他那么多;问我:“你读过筱敏的《捕蝶者》和《幸存者》吗?你去看一看,不会失望的……”——我当时感慨不已:一个上了年纪的工人,如此热爱阅读,思考大问题,我作为教师,不管遇上什么困难,都不该放弃理想。

  忍不住把这段奇遇写信告知筱敏,也因此想到,她和林贤治,以及很多知名文化人,从少年起,都是这种在黑暗中独自摸索的阅读者。开启蒙昧,斫出生路,靠个人努力,与追求有关,与“利益”无关。

  【原载2013年11月7日《文汇报·笔会》】

  吴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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