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一瓢水,就是天堂

  • 来源: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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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0-05-07 09:12
  西海固泛指宁夏中部和南部的贫困山区,因为长年干旱,在上世纪70年代,被联合国有关部门确定为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区,因为那里年降水量不足300毫米,而蒸发量却高达1500毫米以上。

  群山静卧,满目的黄土沟壑,山峦起伏。一些羊肠小道,绕着九道村。

  68岁的罗永志一直在这个村子里生活。罗永志把一筐筐雪倒进水窖,用他粗糙的手捻着雪,很有把握地说,这窖水,喝到来年都没问题。我看到罗永志眼里闪出一丝光彩,那样子就像在谈他的女儿多么美丽。他又说,往年这个时候,如果没有下雪,他就让几个孩子带着竹篓,去远处的山沟里背冰块。家家户户都去找冰。沟底的苦咸水(所谓苦咸水,就是一升水矿化度超过一克以上的水)结成冰,最上面一层,较为纯净,下面的水矿化度太高,则不能饮用。就是这样的苦咸水,也不是每条沟壑里都有的。所以,还要按先后次序排队取冰。

  与水有关的故事

  在西海固,你可以听到许多与水有关的人名:水娃、泉有、海波、大江。地名呢,越是干旱的地方,地名越水灵:石泉、喊叫水、双河、下水河、曹洼、响水沟、龙池湾。猛一看这些地名,还以为到了哪个水乡泽国。

  在九道村,我们听到最频繁的一个词,就是水窖。不要小看了那一口口不起眼的水窖,它对西海固人的恩情比天大。挖土窖,平场院,积蓄雨水,这是祖辈传下来的经验,由来已久,代代相传。百姓以此获取最基本的生活用水。罗永志家有三口水窖。水窖的外形,与水井很相似,只是内部结构不同,都有井口与井栏。不同者,井可以渗水,取之不竭,水窖则不能。水窖下面,用水泥砌成圆形或方形水箱,作贮水用。地面上,有一片平整地带,作聚水用。下雨时,雨水可流入地窖,贮着。水窖无法渗水,人们渴望在某个日子里突然来场暴雨,这样才有更多的水流进水窖。久旱无雨,那就要等到冬日,去远山的山顶背来积雪或冰块,化作一窖水养活一家人的性命。水窖蓄水仰仗老天下雨。如久不下雨,水窖里就会渐渐干涸,这是最要命的事。村里有辆水车,上面装两个铁皮罐,套上牲口去几十里外的关桥乡黄灌区拉水。拉一吨水的成本是50元,可以维持半个月的生活。也有卖水的,卖水郎就像乡村货郎一样,开着蹦蹦车,拉着两只铁皮罐,走村串户卖水。也有家庭无钱买水,无奈之下,只好去饮用苦咸水。

  在西海固有一句俗语:喝一口水,眼泪汪汪;饮一瓢水,就是天堂。而九道村的每户人家,都可以给你讲述许多关于水的传奇故事。比如,以前村里有个女人,迫于生计,就与卖水郎好上了。村里人终于看出了名堂,赶走了那个卖水郎。男人有所耳闻后,用尽所有积蓄,在其他地方买了地,举家搬迁,离开了九道村。比如婚嫁,就首先与水有关。这一带,一户人家的殷实程度,主要是靠储水量来体现。媒人到男方家里,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探听家底,那就是先看看家里有几口水窖。没有几口水窖的人家,很难娶上媳妇。

  罗永志共有五个子女,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女儿嫁在七营,那个人家有三口水窖,吃水没问题,罗永志很放心。二女儿性格倔强,在李旺镇赶集的时候,与后山村的一个小伙儿好上了。这里的婚姻,至今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老二认死理,不顾一切与那个小伙儿结合在一起。这在当地是个非常轰动的新闻。可是还没生活到一年,老二就受不了了。后山村的小伙儿家,只有一口水窖,又常常干窖,只得去吃苦咸水。老二不肯喝苦咸水,就想回九道村,婆家不让,久之,老二变得有些不正常,被送回了九道村。三女儿罗花儿刚成家不久,正好回娘家探亲。对我们的到来,花儿显得无比的兴奋与新奇。

  两个儿子在外打工,大儿子去了新疆,给别人开长途车跑运输。在九道村,有很多年轻人都去了新疆给别人开车。二儿子在宁夏石嘴山市,以砸煤为生。所谓砸煤,就是将整块的煤砸成小块。老二带着老婆和孩子都在石嘴山市,一个月下来,也能挣个两千来块。老大老二有两三年没回来了,他们宁愿在外面做苦力,也不想回来喝这里的苦咸水。

  焦渴的牛和狼

  西海固的荒原上除了有人居住,还有大量的牛羊狗等牲畜生存,它们也面临着饮水的严重问题。狗还好,可以自由活动。牛是最悲惨的,被拴着,动弹不得。窖里的水,当然不可能给它们喝,怎么办?就把牛赶到很远的山沟里饮苦咸水。牛不愿意喝,又怎么办?九道村的人就想出了办法,骗牛喝苦咸水:在苦咸水上面,撒一层牛爱吃的麸子,牛喝掉一层,再撒上一层,那苦咸水就被牛全喝了。如果那些久渴的牛,见到了苦咸水,会一头扎进去喝个不停。牛的肚子越喝越胀,像一面巨大的鼓。还在喝,再不制止,牛就会胀死。赶牛的人只得用鞭子猛抽,那牛才极不情愿地抬起头。原来,多数人家离咸水沟很远,有的牛两三天才能来饮一回水。牛渴极了,就没命地喝,它自己是不会停止的,除非人用鞭子抽它。

  荒原上还有狼,狼也要喝水,于是就出现了许多关于狼的故事。罗永志的主要任务是放羊。去年他放养了40多只羊,这是他们一家生活的主要来源。虽说荒原上有狼,却从未来偷过他家的羊。他说,这里的狼不是人们想像的那么可怕,它们不会随便伤害人类。

  狼和狗一样,绝不饮用苦咸水,就常常偷饮主人给狗的水,有一次被狗发现之后,发生了一场恶斗。狗瞅准机会,一口咬住狼的睾丸,死死不放。狼受到了致命的一咬,进行反扑。当狗的主人赶来时,狼已经毙命。狗呢,遍体鳞伤,仍死死咬着狼的睾丸。主人想掰开它的嘴,用尽了力气,也掰不开。

  罗永志说,其实狼比狗更不幸。狗总有人养着,狼在野外,什么也没有。但为了偷得一点饮水,很多时候要冒着生命的危险。我问:你看见过狼吗?他说,看见过。在他放羊的时候,狼就在远处的山坡上遥望,但它从来不主动进攻。所以,他认为狼有时比狗更聪明。方圆几十里,有人被狗咬了,可还没有听说过有人被狼咬。没有水,狼也开始稀少了。有时在深夜里,偶尔能听到远山上有一种悲伤凄厉的嚎叫声,不知是不是狼。

  汤瓶的节水艺术

  晚上,为省些电,我们决定早早睡觉,可花儿还没离开。炉子上有一壶水,她在等水烧开。我很奇怪,这么晚了,烧这一壶水做什么。花儿说,净身。这里虽然缺水,可女人们都爱干净。再穷再苦,对于自己的身体卫生,却是很爱护的,再金贵的水,也不会吝啬。

  九道村的人都信奉伊斯兰教,家家户户都备有汤瓶,他们没有用盆的习惯。凡礼拜、念经、节日前,或房事后,必用汤瓶冲洗全身,谓之大净。平常冼漱等,谓之小净。无论大净小净,原则是,皆不用回流水,必须让水顺流而下,从上到下冲洗。这对于缺水干旱的九道村人来说,是相当奢侈的事。

  这是一个很奇特的现象。一边是水贵如油,一边是大净小净。这一对矛盾怎么解决呢?罗花儿的解释是,大净与小净,是非常良好的卫生习惯。特别是对妇女来说,可以保证身体的卫生与健康,生病的机会就少。在这里,谁也生不起病。

  是离开,还是留下?

  1972年,联合国有关部门确定西海固为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区。当地政府也想出了一些办法,实施集中供水,还有全国妇联倡导的“母亲水窖”工程。只是这些措施,至今尚未惠及这个偏远的村子,人畜饮水困难依然得不到解决。于是,村里的许多人都搬走了,搬到了大战场乡。那里是新灌区,每亩地的价格3000元。九道村以前有几十户人家,现在,只剩下十来户了。罗永志说,这都是让水给逼走的。

  但是,像罗永志这样一直坚守在这里的人家,九道村还有十几户。除了经济原因,还有情感因素。故土难离,对于生活在九道沟甚至西海固的人们来说,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一直延续到现在,他们移民之后,或许会难以适应。

  对于九道村,我是一个外来者。或许,我只用我自己的眼光看到这里万物萧条,而没有看到这干旱与贫瘠的荒原背后,也隐忍着生命的律动与欢愉。就像我第一次去唐古拉山,高原反应厉害,很难适应那里,而当地那些藏民们,继续悠然地放着他们的羊。

  (姜明位摘自《中国国家地理》查晓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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