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德里的悲凉一瞬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新德里
  • 发布时间:2010-07-30 10:49
  A

  东经77度、北纬28度是巴斯22岁时生活的位置。

  那年他每周固定要做的事有很多:到自家的农场看着新栽培的庄稼,驱车去新德里大学读计算机信息研究课程,还有就是去城东那一家口腔诊所看病。诊所就开在亚穆纳河的一侧,挤在一群破败的楼宇中间。狭小简陋,不时散发出刺鼻的消毒药水味。这样的诊所,大多是为城东农庄的工人所准备,收费廉价,处理一些小痛小病。

  这里环境虽然不好,但巴斯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椅子上观察那个穿淡蓝色大褂的中国女医生。和那些浓眉大眼的印度女孩不一样,她笑起来的时候,原本就精致细长的眼睛会眯成一条缝,透着流光溢彩的温暖。大约是印地语说得不够熟练,她很少说话,显得很是宁静。

  第一次,他只是去父亲农庄的时候路过了这里。女医生站在门口穿着淡蓝色的长大褂,提一大袋香蕉分给在门前寻食的大象,面目柔和。他好惊讶,她居然不害怕这种被印度政府宠溺到无法无天的动物。于是就托农庄里的工人打听她的情况。

  她叫梁庭雨,是中国来的医学生。因为还在等附近医学院研究生的申请,就待在姨妈的诊所里帮帮手。

  他想了想,自己右边那颗智齿没有完全长出来,隐隐发疼。于是他走进她的诊所,她只看了一眼就建议他拔掉那颗毫无用处的牙齿。

  但他拒绝了,冠周炎是无法完全治愈的,巴斯要的就是她一次又一次帮自己作消炎治疗。

  B

  7月开始,新德里进入了连绵的雨季。雨水好像是眼泪,说来就来。

  来城东,巴斯是不可以开父亲那辆日产丰田的。在贫民区太过招摇,随便往哪一停笃定会被人划花。但他还是坚持复诊,坐着摇摇晃晃的巴士从恒河平原一路颠簸而来。车窗外,前一秒还是艳阳高照,下一秒就哗啦啦落下暴雨。所以黑色的笔记本包里始终带着一把伞,被挤得鼓鼓囊囊地抱在怀里。

  那日,他刚下车就遇见了走在前面的女医生,迎着细雨往前晃悠,裹着粉红色的纱巾,在风中显得比印度女孩更单薄。他赶紧撑开伞上前几步追了过去。她见到他有些诧异,在黑色的伞下用半生不熟的印地语和他交流。他听懂了,她说:你的智齿暂时不发炎了,可以不用再复诊。可他宁愿装听不明白,一头雾水的模样看着她。

  于是两个人小心翼翼地避开路面上的牛粪和碎石走回诊所。男生大半个身子都淋湿了,他接过她递来的毛巾时手在微微轻颤,又生怕被她发觉自己的紧张,就装模作样地轻声咳嗽。

  回去的时候他带走了她的电话号码。

  自然是不能再去复诊了,但电话是免不了的,每次都战战兢兢地打过去听她蹩脚的印地语发音。诊所生意清淡时,就用英语聊天。

  于是他知道她是四分之一印度和四分之三中国的混血,她的印地语和英语都是跟住在加尔各答的外婆学的。她在中国读完口腔医学,然后来印度考研究生。她适应不了亚热带的潮湿,也适应不了充斥在新德里每个角落的烂糊糊的咖喱。

  C

  2003年的秋天,她研究生考试前,他带她去了城东北角的红堡散心。在砂岩砌成的朱墙下牵手漫步,抚摸用大理石雕刻的窗棂,他请她吃手抓饭和加巴地饼,还混进身形高大的欧洲游客中免去门票。

  回去的时候,已是日暮。他沿着恒河支流的河堤开着车,CD机里放的是周杰伦。唱片是特地从朋友那里抢来的,里面的男生在口齿不清地哼《双截棍》。他听不懂,但是也很亢奋,一不小心就撞上了一头横在马路中央睡觉的奶牛。

  醒来的时候,人正躺在担架上被抬上救护车,警车和救护车的红绿灯在黑夜里闪烁,四周一片嘈杂,令人眩晕。他转过头想去寻找她,却发现自己的脖子已经被固定住了。

  他撞断了双腿,接下来的日子,就被转到新德里北区的私人医院疗养。和中国女生的绯闻让整个家族为之震怒。好在每日照顾自己的,是从小就陪伴在身边的保姆,平日里总能听说一些事。他听说她住在东区的公立医院,只是受了轻伤。听说她错过了研究生考试,还参加了动物保护组织,给新德里的上万只野狗做结扎手术。

  他那么想念她,每天都很努力地做物理恢复,却始终等不到她的探望,心里便渐渐悲凉起来。

  倒是住在新德里城北的表妹每隔两三日都来看他,带自己的PSP和IBM给他玩,每次逗留就是一整天。他看得出来表妹对自己的喜欢,自己也想要以新情疗旧伤。

  巴斯出院那天,就在恒河平原的别墅,由母亲宣布了自己和表妹订婚的消息。

  后来也曾拄着拐杖去寻她,亚穆纳河旁的诊所早已换成一名年长的男医生,而她却下落不明。

  半年后巴斯大学毕业,进入一家著名的IT企业做测试工程师。他们很快举行了婚礼,穿繁琐的礼服,被一大群印度教徒众星捧月一般围绕在中间,唱了大半天的祈福歌。

  他面不改色地坐在那里,脑海里总想起最后望她的那一眼。她坐在副驾驶位上,随着音乐和他一起摇头晃脑,春风得意的模样。当时的情形,已在脑海中模糊成一道光影,点亮了他的过往。

  D

  2004年5月,梁庭雨在中国深圳。

  行医资格证和毕业证书都被压进了行李箱底,托朋友找了一份网站助理编辑的工作,每天对着电脑重新学习简单的HTML代码。工作诚恳努力,脑子也灵活。从助理编辑到编辑,从编辑到策划,从策划到总监。

  她只用了四年时间,和周围的人斗心计,斗情商,一路扶摇直上。

  只是同一团队的人偶尔需要将就她的工作速度。人家用两只手工作,而她这个左撇子几乎不怎么使用右手。

  那年她偷偷去防范森严的私立医院看他,躲过穿绿色制服的保安和护士,刚走到门口就看到玻璃窗内,男子正和一名浓眉大眼的女子共用一台MP3。他的面目在鸟语花香的阳光下祥和而快乐,看不出有半分思念的煎熬。

  她胆怯了,还没来得及闯进去就被门外的保安发现。他们问她要探望证,她没有就被赶了出去。她好伤心,回去就加入了动物保护协会,为新德里的野狗做结扎手术,心神恍惚,割到了手腕。

  一周后,女医生回诊所,右手渐渐开始拿不稳任何东西。这对一个靠精确为生的牙医是致命的。医生说她是慢性神经炎,起因当然是因为那次车祸。她好不甘心,最后一次尝试为病人打开牙齿的髓腔,结果右手突然痉挛钻到了人家的舌头。

  然后她知道,自己注定将会有另外一种人生。

  冬天的深圳,天气诡异,忽冷忽热。

  梁庭雨背着笔记本赶回公司。低着头挤进电梯,旁边是几名皮肤黝黑的印度人。金融风暴开始后,集团开始不断精简人员,以便有适当的人力成本派遣交换印度分公司的程序专家过来工作。

  她回过头想给对方一个官方的微笑,对上的,却是一张四年前的面容。

  四年间,她每日上班都化小烟熏,失去了做牙医时那种老实本分的气质,面目改变。他耳朵里带着MP3,隐约能听出来是周杰伦的《牛仔很忙》。

  他一时间没有认出她,用标准的普通话说:借过,就走了出去,挥袖间留下淡淡的古龙香水味。隔日,她托人调来他的临时档案,白纸黑字地写着婚姻状况是离异,而且他会在深圳工作一年。

  2009年冬天,梁庭雨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人生仿佛是重新被开启过,她就像一只坚毅而沉着的鸟,收拢翅膀匍匐在他身边。

  等待,他的发现。

  (钱玉奎摘自《都市文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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