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能够在大学里谋到一份差事是很不容易的,庆幸的是我在几年前做到了这一点,只是工作的场合和内容与那些戴眼镜的有些不同罢了。下班之后我常常会忘记将校徽摘下来,这样走在街上,当别人的目光在我左胸前的金属片上徘徊时,一种职业的自豪感就会像蒸笼中的热气一样在我心中冉冉升起。
某天晚上,我定于七点半钟到市人民公园的某一条长凳旁边和一位女士接头,相识的暗号是手持一份当天出版的《齐鲁晚报》。在行动之前一起炸油条的搭档大刘特地将我叫到一边,以过来人的身份,将若干宝贵经验和金玉良言像倒爆米花一样传授于我。
“最重要的是不能轻易暴露你的真实身份,”他严肃地叮嘱道,“你还年轻,还不晓得职业和社会地位对于婚姻而言是多么关键。记住,你应该是一位班主任,或者辅导员,起码也要在学生处和后勤科工作。当鱼儿看清楚面团里面究竟是些什么东西之后,你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我不喜欢他的比喻,可是我承认他讲得很对。书卷气毫无疑问能够吸引天使,而油烟味只会让她离你而去。天蓬元帅之所以被嫦娥女士一脚从月宫踹到凡间猪圈的真正原因,很可能就是那张天宫人事处签发的到皇家伙房去的工作调令。所以我今晚的主要任务,就是让悲剧先生暂且销声匿迹。
月色中天使清秀可人,我怀疑上帝怎会舍得将她派往人间。她就业于一所中学,和我一样正在为教育事业增砖添瓦。我没有胆量和她在业务方面进行切磋,因为这几年我在面粉、肉类和蔬菜之外的其他领域涉猎甚少。
我们的交谈从生活中发生的一些有趣的事开始,进而谈到了对于社会和人生的理解,发现彼此竟是如此趣味相投,这让我既欢喜又忐忑。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好姑娘,我想能够有幸与她相识的人上辈子一定没有干过任何坏事。但是,怎么说呢?正在幸福之神渐渐向我走来时,撒旦突然出现了。他冷笑着用他丑恶的黑手指将我们的话题引入饮食领域,这让我肆无忌惮地打开了话匣子。
“人类的饮食,”我说,“不但是一门科学,更是一种文化。且不说合理科学的营养搭配对于人们的健康是多么重要,也不必再重复油条中包含的那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历史典故,单是食品结构的变化就可以作为当代社会发展的缩影。当每天早晨夹肉馍和汉堡包同样畅销时,我们可以看到传统的中国文化和作为舶来品的西方文明是多么融洽地和平共处。而当我转头间又看到许多正处于发育时期的青年却不得不试图用玉米粥和冷馒头来提供上午四节课所需要的热量和养分时,社会经济发展和收入分配的差距与不平衡便以这样一副面貌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静静地听着,那种恬淡安然的样子使我心中荡起阵阵涟漪。可是我也注意到,她的眼神中却闪动着一些让我感到不安的东西。
当我的演讲告一段落的时候,天使开口了。
“你说得真好,”她说,“我就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我只知道男生比女生更爱吃包子,麻团和粽子凉了之后就不容易再卖出去……”
她说的几种食品像擀面杖一样重重地敲在我的头上,让我从温暖的梦境中重新进入这个苍凉冷酷的真实世界。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有一种东西会被叫做职业病,当环境以它独有的方式在你身上留下烙印时,任何试图掩盖它的举动都是徒劳的。
她接下来的话就像是在发布告别演说。
“我其实什么都不懂,我们的职业之间离得太远,差距太大了。你很优秀,可是很遗憾,我想我还是喜欢能够和自己有共同经历能够说得上话的人。像你这样有文化这样博学多才的人恐怕和我是不会有太多共同语言的……”
我的心仿佛被人放到了冷藏柜里。悲剧先生正站在对面的树影里冲我狞笑。面团在水里泡得太久已经脱落。可是我得趁着某种东西未曾冷透之前把竹筒里的豆子全倒出来。
“很高兴今晚能够认识你,”我说,“你是一位好姑娘。能够和你在一起对于任何男人来说都是一种幸运。可是我明白,世界上能够称心如意的事情毕竟不是很多。你说得不错,我们的职业之间差距太大。我不是什么班主任、辅导员,学生处与后勤科更是和我毫不相干。我对教育事业惟一的贡献就是每天三次把可吃的东西打到学生的饭盒里。我想我们应该说再见了,我想早些睡,明天五点钟我就得起来炸油条。”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有些惊喜地问道。
“你认为这年头会有人去冒充一个伙夫吗?”我说,“可是我觉得干这个也没有什么好丢脸的。我该走了,再见吧。”
“请等一等,”她微笑着说,“明天你还到这里来吗?我会在这儿等你。我也该回去了,我也想早些睡,因为明天我的工作内容之一是在六点半之前蒸好四笼包子。我们明晚见,好吗?”
(李箐摘自《阅读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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