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一年级时,一天放学回家,突然得到很多礼物:书包、裙子、各式各样的文具和头饰。这是因为家里突然来了一个亲戚,爸爸告诉我,该叫他舅爷。我问,舅爷很亲吗?他说很亲,是奶奶惟一的亲弟弟。
爸爸说,舅爷是从台湾来的。我不知道台湾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也不知道怎么会有一个亲戚从那个地方冒出来,但我还是非常开心。从那一年开始,我便有了好多好多漂亮的小东西,都是舅爷从台湾带来给我的。
天鹅绒的裙子,我穿着上学,在操场上,隔壁班那个年轻的班主任把我叫过去,仔细打量,一个劲儿说好看;带电子琴声的文具盒,我带到了课堂上,班里调皮好奇的男生每个都要过来按一下,教室里一片混乱,老师急了,于是中午放学的时候就让我把文具盒带回家;迪斯尼的书包,背在肩上,放学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把羡慕的眼神投向我。
那段时光,舅爷就是圣诞老人,源源不断地给我带来各种礼物和惊喜。我也是在那些礼物上认识了那几个字母:TaiWan。
从那年开始,舅爷每年至少要来两次,每次来都会带很多礼物给我们。最初他常给我们写信,后来我们这儿安了电话他就打电话。爸爸喜欢集邮,会把舅爷来信的邮票剪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看着爸爸重复同样的动作,后来学会了就帮着他剪。
上小学四年级时,有一天我跟奶奶在一起说闲话,偶然问起舅爷的事。那时舅爷在我脑子里是个单薄的概念,是神秘和礼物的代名词,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奶奶就把她知道的关于舅爷的事告诉我。那一天我印象深刻。那年寒假,我每天学完书法课回到家,写篇小楷就偷懒跑去听奶奶讲舅爷的故事。
“他是我惟一一个弟弟。我妈妈很早的时候就死了,爸爸找了一个后妈。我是个女孩,很听话也很能干,后妈没为难我。可你舅爷小时候很淘气,不听话,后妈对他不好,他也不想留在家里,后来大一点的时候,就跑去当兵了。结果再也没回来,去了台湾,失去了联系。八几年的时候,家里突然收到他的来信,可每次收到的信地址都不一样。他还改了名字,以前他叫秉文,信上说当时他部队里有一个军官跟他同名,他就改名叫了秉堃。”
之后,舅爷在台北成了家。那时候他是一个邮递员,经常给一个富家小姐送信,后来爱上了她。那个人,就是我的舅奶。舅奶的家人不同意这桩婚事,舅奶一个人跑了出来,跟家人断绝了关系,嫁给了舅爷。听他们的故事,像是当时正流行的台湾剧。
后来,局势好了,舅爷开始用真的地址写信。联系稳定了,他便开始回大陆探亲,一发不可收拾,每年都要在大陆呆好久,去全国各地游玩。爸爸陪着舅爷也走了很多地方。没多久,家里换上了松下的电视。所有这一切变化,都是舅爷带来的。
高二那年的一天,妈妈病重,爸爸心脏病发,家里乱成一团,我吓傻了。正巧,舅爷从台湾打来电话,我拿起电话,少了往日的问候,除了哭,什么都说不出来。20分钟后,老叔突然敲门,说是舅爷打电话给他,告诉他赶快过来看看,我们家可能出事了。
那一刻我才体会到“舅爷”这两个字的含义,他不是圣诞老人,而是我的亲人。
上大学时,某一天爸爸打电话告诉我,舅爷去世了。他得了癌症,很重,发现没多久就去世了。那晚我失眠了,虽然隔了那么远,可他曾那么真切地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后来,奶奶说,舅爷去世前她曾梦见舅爷手里拿了一个萝卜去找她。我问这是什么意思,奶奶说一个萝卜一个坑,他是来告诉我他要走了。舅爷走在了奶奶前面,但没多久奶奶也离开了。
那次奶奶告诉我,小时候他们的后妈总打舅爷,每次都是奶奶用身体护着她这个弟弟,相依为命。长大后我才明白为什么童年时会有那么多礼物。舅爷不是富翁,在台北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邮政局退休员工,自从跟我们认亲之后,他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奶奶共有八个孩子,每次舅爷来,都要给每家每户带各式各样的礼物,我们家的电视机在短短几年里就换了三个。JVC、Panasonic这些单词我都是在那时候学会的。
前一阵看到作家阎连科的一个采访,他说一个城市跟你有没有关系,一是看那里有没有你爱着的人,二是看那里有没有跟你有血脉关系的人。
台湾,因为舅爷而变得亲近,变得跟我有了关系。
家乡有舅爷爱着、挂念着的人,他不遗余力地把能给我们的给了我们,用最直接的表达方式,可最终他还是留在了那个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
在我的童年,他是那么重要的一个人。对一个孩子来说,礼物能带来很多快乐,长大后回忆起那些片段,清晰如昨。我甚至依然能想起那个老师看着那条天鹅绒裙子的眼神。我是一个丑小鸭,在读小学的那段时光里,舅爷的出现让我一下子变成了天鹅。他从台湾给我带来很多精美的童话书,他也打开了我生活中的童话世界。
舅爷去世后,舅奶有时会给我们打电话,逢年过节我们也会打电话去问候。后来,越来越少。
(李箐摘自《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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