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源: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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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0-05-07 09:14
  张容念了一年小学,终于能给考试下一个定义了,他说:“考试就是把所有的功课在一张纸上做完,而且不能看书,也不能看别人的。”接着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有几个小朋友看别人的考卷被老师抓到,分数一下子就变成零鸭蛋了。”所以,“考试”这件事最重要的内容就是“除了题目,任何东西都不能看地做功课”。

  作为一个多义之字,“考”的意义发展应该有先后之别。最初,这个字不过就是一个拄着拐棍儿的、披头散发的老人家的象形,《诗经·大雅》里的“周王寿考”是也。到了《礼记》里,对于死去的父亲称“考”。在《书经》之中,以成就、成全、完成为“考”,大概也就是“完成”这个意义,征之于普遍人事经验,任何事物完成了,总得验看验看、省察省察。从这一义,大约才能转出刑讯鞫问的“考”,以及审核成绩的“考”。

  然而,字义的开展无疑也正是这个字某一部分本质的发扬。在我们的文化里,一个活到很老很老的人,似乎总比那些年轻的更有资格考他人。惟大老能出题,其小子目不斜视也。

  我自己深受考试文化的荼毒,一言难尽。要说就得从上小学的时候说起。大约是我十岁左右那年,听说以后要实施九年国民教育了,要废止恶补了,报纸上连篇累牍颂扬其事,真有如日后秦公孝仪在蒋老先生去世之后所颂者:“以九年国民教育,俾我民智益蒸。”

  可是当时我父亲眼够冷,他说:“天下没那么好的事。此处不考爷,自有考爷处;处处考不取,爷爷家中住。”具体显示了我们从不相信公共事务会有一蹴可及于善的运气。以事后之明按之,多少改革教育的方案、计划、政策相继出炉,多元入学、一纲多本、资优培育,到头来“此处不考爷,自有考爷处”仍然是惟一的真理。

  我已经是坐四望五之人,没有什么生活压力,也没有非应付不可的工作,一向就不必写任何一篇我不想写的文章,可是到目前为止,我平均一年要做十次以上有关考试的噩梦。有的时候是记错考试日期,有的时候是走错考场,有的时候是背错考题,有的时候是作弊被抓。内容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大部分的时候,我会在梦中安慰自己:“不要紧的,你早就毕业了!”“你早就不需要学位了!”“那个老师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每当从这样的噩梦中醒来,我就觉得我的性格里一定有某一个部分是扭曲的。最明显的一点是,我厌恶种种自恃知识程度“高人一等”的语言。包括当我的电台同事对着麦克风说“一般人可能不了解”这样普通的话时,我都忍不住恶骂一声:“你不是‘一般人’吗?”

  我上初中的时候,每周一三五表订名目是定期考试,周二周四叫抽考,周六的名目当然就是周考,再加上无日无之的随堂测验,一年不下三百场,三年不止一千场,这样操练下来的结论是什么?我的结论只有一个:当我两鬓斑白之际,看见揉着惺忪睡眼、准备起床上学去的张容,便紧张兮兮、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还没有梦见考试吧?”

  (孟欣瑞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认得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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