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隔江隔海来 而我好想有一艘船

　　我将青春付给了你

　　2004年罗大佑演唱会，他唱完一首歌，黑漆漆的舞台上，没有前奏没有灯光，突然在黑暗里清唱一句：我将青春付给了你……亲历者无不潸然。

　　那年林昭在现场，望着身边热气腾腾的少年，心里感慨万千。陈凯比她小两岁，那年18岁，高三，逃课跑到南京拖上她去北京见偶像。林昭不爱罗大佑，爱的是身边的少年，明明还是不懂温柔的毛头小子，却像是初见了爱情的模样，心里有块地方极软又极硬，被那个老男人的歌词一摸就是疼。

　　林昭对陈凯的印象永远停留在锅炉厂家属大院里。他总嚷嚷着喊自己大哥，圈地封王。那时林昭和他最好，一度被封为皇后；有人嘲笑陈凯，说他找了个司机的女儿做皇后，还比他大两岁。渐渐的，他开始封别的女孩做皇后，而她被指派给二皇子做皇妃，而二皇子很快被他处死。林昭玩得没意思，早早退出游戏，一个人回房间做功课。自己的一份，陈凯的一份，学到《琵琶行》的林昭永远记得陈凯的《项脊轩志》，陈凯不懂“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也不懂“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也不知道她喜欢他什么。

　　16岁林昭学会抽烟，一个好学生趴在阁楼的窗户上安静地抽烟，有时天边是云蒸霞蔚，有时是辽远的鸽哨。对陈凯暗恋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被抚摸、被吸纳、被稀释、被放低。没有人比她更盼望着高考，离开这里，忘怀这些苦涩。

　　2004年，在T7842的回程火车上，林昭自然地把头靠在陈凯的肩膀上熟睡，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他埋头给喜欢的女生发短信哒哒的声音，都潜伏进午夜沉闷的铁轨里。当火车在南京南停下，陈凯帮她把行李拿下来，咧嘴笑说“等着大哥，一年后来罩着你”时，林昭的眼泪真切地落下来。

　　凌晨两点的站台上，颜峻裹着羽绒服等她。颜峻是林昭的男朋友。

　　就像是被绑了线的木偶

　　二十出头的林昭有美院才子做恋人，身边一帮会玩的姐妹，看过最深的夜，也满身酒气等待辉煌的日出。林昭把自己经营得有声有色，哪怕想起陈凯时总觉心里黯淡。

　　听说南师国际班来了一个帅气又张扬的学弟，军训一个星期就和校花孙葛谈起姐弟恋。

　　林昭被宿舍姐妹拖着去看，一片浑浊的迷彩服里一顶桃红色的鸭舌帽，狷介昂扬的人果然是陈凯。孙葛给他送水，周围一片嘘声。林昭没有打招呼，看了一会，扭头走了。

　　开学一个多月，陈凯才来找林昭，要她请吃饭。在宁海路的一家小馆子，颜峻特意赶来付账，她这样介绍陈凯：“我爸以前领导的公子，现在是我们的学弟。”两个大男生互看一眼，埋头吃饭，不搭理对方。

　　那次后，陈凯鲜少联系林昭，在偌大一个学校也少有遇到。真是奇怪，两个年少时那么亲密的人，长大反而越来越生疏。陈凯也问过她，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别扭。十几岁的少年不懂，喜欢你就像是被绑了线的木偶，在你面前连路都走不好。

　　陈凯二十岁生日，排场极大，在KTV包了一个大包厢请同学唱歌。林昭也受邀，远远看见他和孙葛金童玉女般站在门口，那种熟悉的疼又会泛上来。林昭没有进去，托同学转交生日礼物，像一个自愿退场的小兵，甘心地退下了。

　　陈凯拆到他喜欢的蔡健雅的新专辑时，有一张贺卡，林昭一手工整的字：愿永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她什么都没有说，陈凯却觉得她什么都说了。手机调出号码打过去，林昭清冷地接了，说在画室陪颜峻画画，所以不过来了。陈凯自嘲地笑笑，这就是林昭，走半步，退后两步，还怪他们越来越疏远。

　　哭所有根本不该有的相遇

　　大四颜峻去了北京，他是不容易快乐的人，林昭给过他安慰，后来就没有了。

　　他们在宁海路上租的房子还有半个月到期，林昭一个人住，台风夜来了不速之客，陈凯浑身滴着水走进来，嚷嚷着想吃消夜。林昭记得陈凯的口味，做了一份芝士煲仔饭，他狼吞虎咽地吃，林昭坐在对面看着他，忽然觉得只是这样看着他，就觉得过往生命里所有的黯淡都被抹去了。在饭碗从餐桌递向水池时，硬撑着僵持多年的关系好像渐渐缓和了。

　　也是那一年，林昭家里出现变故，父亲因为贪酒撞坏了老板的奔驰车，丢了司机的工作。没有办法，撇下老脸，拖着林昭去求当年的老厂长。林昭想着大概这就是陈凯几十年后的模样吧，眼神柔了下来。只是求人毕竟是低眉顺眼的事，林昭双手提着烟酒，头越埋越低。见到陈凯揽着孙葛走进房间时，简直想从地板挖洞遁走。回程路上，父亲因为老厂长的承诺而喜笑颜开，林昭却只想哭，哭这小人物的命运，哭这难以取悦的命运，哭所有根本不该有的相遇。半年后，陈凯去英国读交换生，孙葛两个月后毕业，也跟了过去。林昭找工作投简历，一心只想在这座城市扎根下来。

　　2008年，林昭日渐稳定，贷款买了一辆车，更热衷于加班。有次夜路回去，电台一直在放王力宏的歌，林昭突然想到这么多年喜欢的人其实都一样，大男生孩子气，都爱唱力宏的歌，爱烟爱酒爱美人，其实都是陈凯的模样。这期间，陈凯回来找过她一次，骑了一辆机车，在下班的马路上突然出现，拦腰把她抱上后座。那么熟稔好像从没有离开过。那个夏日黄昏，烟霞漫天，林昭抱坐在机车后座，像逐日的夸父飞奔进渐沉的落日里，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浸在海水般的夕阳里，她闭上眼，听到陈凯逆风喊着：“林昭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喜欢啊，像喜欢过的一位明星，像喜欢雨后的彩虹，像喜欢黯淡生命中历历可数的星光。他们在湖边开了一打啤酒，微醺的时候摸到陈凯中指的戒指，冰凉又带着人的体温，林昭恍恍惚惚地笑了。

　　只留下一颗扣子，算是念想

　　林昭和陈凯有地下情，那年她已经25岁，还做那么愚蠢至无法回头的事。

　　像多年的一个心魔，缠绕着她无法安宁。林昭和陈凯躺在沙发里，痴痴地看着他，“一个人怎么可以那么爱另一个人？我想把我的心给你，肝给你，胃给你，你要吗？”陈凯打量了她一会，俯下身细细柔柔地吻她。

　　他们一起去普陀山烧香，请了姻缘红绳绑在手上，一一把佛像跪拜过去，香火鼎盛，走在山间像走在仙境里。陈凯把玩着林昭的手，在手掌上比对，她连忙缩回来，说比过手大小的男女都会分手。陈凯哑口失笑，林昭也黯然。

　　陈凯回英国的期限将至，林昭整夜整夜睡不着，清晨四点有垃圾车轰隆驶过，五点有雀跃的鸟叫。这个城市的清晨，夜市收摊，早点出摊，夜归的人衰败困乏，早出的人则神采奕奕。整个世界不明所以，她看着路灯一盏一盏地熄灭，天光未开，一切混沌未开。那个时候她总是自责万分，想着一定要离开陈凯，再也不能这样。

　　可惜他说一句你别走，她就偃旗息鼓地留了下来。

　　陈凯回英国后他们仍有来往，浑浑噩噩地这么过着，竟不知岁月催人老，可她对他却始终是初心。有次盛夏酷暑，林昭在开车，忽然有个号码令她心里一颤，然而接起来却只是一个推销电话。林昭把车靠边，听完十几分钟的推荐电话，只为那个号码曾经是陈凯的。

　　谁说的，爱一个人总是曲曲折折地想到他。

　　2013年传来陈凯孙葛的婚讯，他们两人已定居英国，结婚早能预料，只是林昭这样性格的人，只有事情真正发生时她才真正相信。那天她躲进电影院，整整一天没有出来。深夜12点有王家卫电影的播映，宫二爱得正气，幽微又坦荡。“大衣没留下，只留下一颗扣子，算是个念想。”这是林昭自己选的爱情，他隔江隔海来，只留下一颗扣子。

　　爱曾经是我也是你

　　林昭三十岁的时候，才真正明白过来，年轻的时候以为一生会遇上许许多多的人，然而所谓机缘，其实也不过那么几次。

　　林昭和陈凯，从少年时依赖的情感，到成为恋人，后来那几年锱铢必较，成了最无法安慰的人，退无可退，只能永远分开。她记得和陈凯还有最后两面，可却已经想不起来，哪一次是真正的最后一面。因为都是那么难过，又难过得舍不得他就这么离开。

　　一面是年末，公司年会，林昭有一个贡献突出新人奖要领，盛装，选了陈凯送的大红色礼裙，腰肢纤细，是林昭几年前的尺寸。后背腻腻的，怎么都拉不上。喊了陈凯，背过身，他冰凉的手按在她的腰上，嗞一声，好像一个故事完美地收了尾。双手恋恋在她的肩膀，从梳妆镜里隔着玻璃似不为所动地凝视对方。陈凯向她祝贺，说恭喜。林昭歪头笑着说：“真好，今天终于没有吵架。”

　　还有一面是接近早春，陈凯来拿他留下的几个高达模型，站在公寓楼下等着，路旁的广玉兰有一些开了，清淡的白色。陈凯接过纸盒，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后不后悔。”也不知道他指什么，林昭摇摇头。花树在风中摇摆，冰凉的香气像急雨，洒得他们满头满脸。林昭咳嗽几声，紧了紧线衫，转身往回走。那一瞬，她才悲哀地相信，那个多年以前薄暮时分陪她穿过半条老街去吃一碗葱油拌面的少年已经离她很远，在他自己的人生大道上甩手甩脚、志得意满地走着。什么是爱啊，大概就是那个夕阳下，他手插口袋，挺肩一回头的样子。

　　那么辉煌的落日，烟霞漫天，她好想有一艘船，可以调转方向，逆时光河流而行，不间歇地向过去驶去。

　　文/Z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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