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币的两面

　　顾茵：我为你买过一包兰州

　　截至目前的人生，我只抽过一支烟，叫兰州。

　　我早已不记得那味道，但脑海里总能清晰地想起那个抽烟的夏日清晨，小城街头的早餐摊上冒出白雾般的热气，天还未完全大亮，街道上只有偶尔的行人或车路过，我站在一棵梧桐树的阴影里，被一口烟呛到泪流，咳嗽声在安静的早晨格外响亮。我把还未燃尽的烟摁灭在垃圾筒上，知道这只是一种自虐般的告别方式。

　　第二天，我拖着大大的行李箱，逆着时间的经度飞往伦敦，手机上塞满不同朋友的“一路顺风”，但没有程扬熙的。

　　我和程扬熙，也的确算不上朋友。真正属于我们的共同记忆只有七天。那是2010年的夏天，我们在各自的大学毕业旅行的路上萍水相逢，从纳木措碰头拼车开始，到兰州分道扬镳结束。

　　我第一次听见程扬熙的声音时，我正站在拉萨青年旅舍的留言板前，看到他贴的寻找拼车人的信息。可惜那时他们已经找到人并且在离开拉萨的路上了。但是第二天，因为那个拼车人不愿意在纳木措停留而离开，所以才有了之后的故事。

　　程扬熙高高瘦瘦的，说话的时候总带着笑，而且喜欢盯着对方的眼睛，刚开始我不太习惯，眼光总是四处闪躲。后来竟也习惯了，而且目光也那样直直地迎上去。我开始在程扬熙面前变得很笨，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喜欢他拍我的头，说我老笨老笨的。听他这么说，我也觉得快乐。

　　在遇见程扬熙之前的很多年里，我一直是一个人，活得十分克制，青春期时的敢爱敢恨都被收敛起来，已经很多年没有因为一个人变笨或变得勇敢了。我想我大概喜欢程扬熙，即使我们才认识那么短的时间。

　　到黑马河的那一天晚上，我突然感觉到离别的气氛。第二天我们驶离青海湖，就会很快进入城市，抵达兰州的时候，就是旅程结束的时刻。我坐在住宿房间门口的台阶上，程扬熙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递给我一个耳机，耳机里正在播放的是莫文蔚的《忽然之间》，“忽然之间，天昏地暗，我为什么总在脆弱的时候怀念你。”我想，那一刻，至少我们对离别的伤感是平等的。

　　抵达兰州的那天，天已经暗下来，这座沿着长江而建的狭长形的城市，华灯初上。程扬熙从副驾驶座上回过头笑着问我，要不要和他回湖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我转过头看着车窗外，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爱情故事。我在心中斟酌良久，说，好啊。车上的另外两位同行拼车的人，似乎都笑了。可是程扬熙却沉默下来，最后轻轻说了一句，算了，你不是马上就要出国读书了吗。

　　也许旅程在那一刻其实已经结束了，我突然又变得聪明起来，感觉到自己的愚不可及。

　　我想起第一个在纳木措的晚上，也就是第一天遇见程扬熙，我因为想要使用洗手间而发愁，在那里，只能露天解决这些问题。仅有的临时搭建的铁皮屋，只供游客晚上睡觉。当我觉得又窘又急迫的时候，程扬熙看穿了我。他打着一支手电筒，带我去了一片无人的空地。他轻声笑着对我说，不用担心，我站在这里。我突然就放松下来，一直有点拘谨的陌生感像潮水般褪去，我抬头看头顶的星空，真的非常亮，程扬熙在一旁哼着《夜来香》，我心里有种异常柔软的愉悦。我想，也许是那一刻吧，有些潮水褪去，有些潮涨。

　　旅行结束后，我读到刘瑜的一篇文章，解释“crush”这个词，有“一阵子的盲目而狂热的迷恋”的意思。我给那疯狂的七天下定义，程扬熙对我而言就是那个夏天里的crush。我需要像很多人戒掉一根烟那样，戒掉程杨熙。

　　我给自己最后疯狂想他的七天时间，期间偶尔我会忍不住给他发短信，他的回复总是很短很慢，我在那种凉薄的羞耻感中相信，自己一定会痊愈起来。最后一天，我想起在兰州分离前的那个早上，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兜兜转转，为了给程杨熙买一包叫兰州的烟。因为他曾说，没有抽过兰州的烟，这趟旅程的记忆就不完整。

　　所以，我听过你爱听的Daniel Powter，吃过你喜欢的湘菜，抽过你抽过的兰州，爱的记忆是不是就会完整。那之后，我就终于可以安心地放弃它。

　　我知道，在前往伦敦的飞机起飞的那一刻，那个夏天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程扬熙：羡慕那些人盲目得不计后果

　　顾茵。那个女孩子叫顾茵。

　　当我的女朋友指着相簿里的某张照片问我的时候，我这么说，说完后竟然有些伤感。照片里的顾茵短发，穿着黑色大毛衣，像一个小男生，捂着嘴在笑，眼睛弯成一条缝。她的背后是我，正在无人的青藏线大路旁小便。

　　当胖子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顾茵大笑着对胖子说，一定要把这张照片发给她，她要设成手机屏幕。不知道后来她的手机屏幕上换成了谁。

　　胖子、瘦子、顾茵和我，四个人是拼车走青藏线的旅伴，只有顾茵一个人是女生。在见到顾茵前，我们讨论说，这样的女生够大胆的，应该是长相安全的类型吧。吐槽归吐槽，我们还是很开心有个女生一起上路，有个女生路上的荷尔蒙应该比较不一样吧。

　　顾茵到纳木措和我们碰头的时候，我正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她显得有些拘谨，一直安静地抿嘴在笑，穿着宽大的毛衣完全看不出身材，圆圆的黑框眼镜让她看起来像卡通人物。完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是她那有点怯怯的模样，却也让人有一种让人想要照顾的感觉，像宠物一样。

　　虽然是夏天，但是纳木措的风很大，早晚很凉，顾茵的毛衣虽然厚但其实并不挡风，所以当天睡觉的时候我就把我的冲锋衣借给了她，因为她提到第二天早上想要起来看日出。我记得我把衣服递给她时候的表情，眼睛突然睁大，困惑的、无辜的，但又马上笑眼弯弯地说了声谢谢。很有意思的反应，不理所当然，也不扭捏做作。

　　第二天早上她起床出门的时候，我知道。我睡眠一直很轻，我能根据声音想像她尽力小心翼翼的模样，忍不住觉得很可爱，是会替人着想的好姑娘。

　　后来问她日出如何，她说因为实在太美了，所以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看到很可惜。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完全没有伤感的情绪。

　　似乎托了高原地区缺氧的福，顾茵很快就不再像一开始那么拘谨，甚至有了开始耍宝的潜力。她有一个小本子，总是在上面涂涂写写，我问她写些什么，她把本子藏起来，然后指着窗外大叫，看，藏羚羊的屁股是爱心形状的。然后笑得前俯后仰。

　　一路风光很美，六月里的落雪、空无一人的笔直公路，还有一半下雨一半阳光大放的奇景，我们都笑得有点像傻子疯子，和平时生活中的自己多少有些不一样。

　　我喜欢这样的自己，很自由。我也知道顾茵对我的喜欢，她虽然不说，但目光近乎直白，但我却把目光避开。

　　在旅程快要结束的时候，胖子发起一个提议，就是多年后大家再相约来一趟西藏之旅。顾茵兴奋地支持，我却对多年后的我一点把握也没有。我回家后就要进入爸爸的公司，接手他安排的相亲，这么多年以来，我始终都在走他安排的路。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明白那也许是最好的路。我总是渴望自由，但也总是不够勇敢。所以顾茵喜欢的我，并不是真正生活中的我。

　　最后抵达兰州的那天，顾茵没有买到回家的车票。我开玩笑问她说要不要和我回湖南的时候，她犹豫片刻竟然答应了。我看着后视镜里她幼稚却又坚定的脸，真是羡慕她可以这样无知无畏，盲目不计后果。

　　我陪着顾茵在兰州火车站等了一夜，第二天送她离开的时候，她反复回头望我，像是一个看多了爱情故事的姑娘。但我竟也就那样呆呆地站在原地，等着她的背影消失良久，仍回不过神来。

　　虽然我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喜欢顾茵，但却总会想起她来，尤其在觉得生活复杂的时刻，甚至厌恶自己的时刻。顾茵出国后没有再联系过我。我曾在那一年的冬天，终于忍不住在qq上和她打了招呼，她没有回国，准备一个人在伦敦过年。她说在伦敦的日子很愉快也很新奇。后来我们的聊天自然而然地就结束了，甚至没有说再见。

　　我有点伤感，又有点庆幸。果然那样盲目不计后果的感情是不长久的吧。

　　但我知道，顾茵会始终以那个笨拙又无畏的形象留在我心中，因为想起她，我就会想起那个被她喜欢着的很自由的自己。

　　文_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