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烛光 眼睛会格外闪亮

　　张老师：

　　您好！

　　今天对我来说真是特别的一天。因为在小学毕业整整二十年之后，我又见到了我的小学班主任您。

　　您不知从哪儿知道我的现状，带着那个年轻人一起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是在您自我介绍后的第几秒钟，我才将您记起来的？随即，我在最短的时间里，试图用最大的热情去弥补这几秒钟的尴尬。我将你们让在沙发上，意外又不意外地听您诉说来意。

　　您希望我能将那个年轻人，您的儿子，安排在我所在的公司里工作。

　　我从来不是您看好的学生

　　我得承认，在听您讲这些话的时候，就像从前在听您讲课的时候一样，我又不知不觉地走神了。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学生。而在那个时刻，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忙着将面前这张满脸堆笑的面孔，和记忆里那个永远向下撇的嘴角联系在一起。

　　联系的结果，是好多有关二十年前的那些情绪又回来了。于是我转头看了看自己充满阳光的办公室，和办公桌一角新摆上的一盆绿萝，由衷地在心里说一声：长大真好！

　　你们告辞的时候，我说张老师的嘱托我一定会放在心上。我还说要找个日子请张老师吃顿饭。也许是我的诚恳唤起了您的慈爱，您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慈祥地笑着说：“好的，好的，我就知道，你长大了一定会有出息的。”

　　场面很温馨。我一直等到电梯门合拢，才缓缓收回脸上的笑意，然后仔细体会这笑意里面有多少的善良，多少的虚伪。

　　因为您所说的并不是事实。我从来都不是您看好的学生。有一个流行说法叫做：收获满满的恶意。在您的手下就读了整整六年，我从您那儿收获的，就是满满的恶意。

　　六年真是一段漫长的时光

　　您当年不喜欢我的起点，我竟然记得很清楚。

　　那是1989年夏天的入学季，我和一群小屁孩一起排在登记处的门口。您从队伍中穿过，一个小胖子挡了您的路，您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

　　小胖子坐倒在地上哭了起来，正在问讯处咨询的他爸闻声而来，抱起小胖子问：“怎么了？”

　　而这时，七岁生日刚刚过去一个月的、总被我妈教育要做好事说实话的我指着您说：“老师推他那一刻，您夹杂着惊慌和恨意的眼睛碰上了我的。那时的我尚还不懂得那些内容，但我记住了那样的眼神。在后来长长的人生中，每当我遇到这样的眼神，我总会想起您。

　　有过这样的经历之后，如果我妈能够精于世故一点儿，一定会留个心眼让我避开您。但她没有，于是我进了您当班主任的那个班，一呆就是六年。

　　呵，六年，真是一段漫长的时光。尤其当一个孩子每天都接收到明确无误的信息“她不被喜爱”时。

　　其实，您喜不喜爱我本身，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毕竟，您的爱对我来说并非是生活必需品。折磨我的，是这样的一个认知：老师是不会错的，所以如果老师不喜欢我，一定是我出了错。我被这样的认知折磨了整整六年。如果不是从父母那儿继承到的没心没肺的脾气，我一定已经无可避免地滑向了自卑的边缘。这一点，您一定心知肚明，并喜闻乐见。

　　唯一的准绳就是是非对错

　　有时候我常想，如果今天我的小侄女也遇到同样的状况，我要告诉她最重要的道理是什么？那就是——成年人不一定是对的，他们不一定代表智慧，甚至不一定代表善良。

　　我知道，这样教育孩子是危险的。因为我自己也是大人中的一员。但是，张老师，您知道，在我们所在的这个社会，有关成年人的谎言实在太过坚固，与其让孩子如我当年一样，在暧昧不清的是非观里随波逐流苦苦挣扎，我宁可让我的家人冒着教育出一个叛逆孩子的危险，为她将这坚固堡垒的帷帐撕开一角。

　　这个坚固堡垒的核心就是：成年人，也可能很幼稚。是的，幼稚，比起恶毒，我更愿意用这个词去形容如您那样的成年人。变老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但变成熟并不是。它与际遇有关，也与智慧有关，更重要的是，它与快乐有关。一个内心深处不快乐的人，会将自己锁在原地，她每天与自己的不快乐打仗已经很累，自然也就没有办法去传递快乐与爱。而当面对孩子的时候，特别是第一眼让她不顺眼的孩子的时候，要伤害这个孩子和要帮助这个孩子的念头里，往往是前者占上风。

　　于是她会伤害你，虽然成年人的狡猾世故，让她将这种伤害包裹上帮助的外衣。但这改变不了伤害的实质。当然在这样伤害你的过程中，她其实也在伤害自己，因为不快乐是个恶性循环，最大的催化剂就是心中的恶意。别问她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傻事，因为她——幼稚。

　　这是完全可能发生的。所以，我必须告诉她，亲爱的孩子，睁大眼睛，强大内心，别被这些幼稚的成年人所伤害，也别让他们随便地在你的心上盖上“不听话的小孩”的戳，这是成人对孩子所能玩得最阴险的把戏。

　　我要告诉我的小侄女甚至我未来的孩子，在人格上，你完全与他们平等。年龄不代表什么，这个世界里唯一的准绳，是是非对错与善良正义。

　　我很乐于给您做一个职业测试

　　张老师，今天的我，应该与我们初遇时的您差不多年纪。而在今天的我——一个从事九年人事工作的人的眼中看来，与其说您不是一个好老师，不如说您从事了一份不适合自己的工作。所谓的不适合自己，倒不是从被服务，或者被教育对象的角度来看，而是从您自身的角度来看。因为，工作中的您，是那么明显的不快乐。

　　我还清楚地记得您是怎样站在自习教室的门口，冷漠如霜的眼波从我们的头顶逐一掠过。我也清楚地记得当老师和学生要组成回家小组的时候，我们是怎么悄悄地聚拢在其他老师的旁边，竭尽可能地避开您。孩子不懂得伪装讨好，一切行为都发乎本能。但即使这样的本能也并没有唤醒您，您只是，粗暴地从其他老师的队伍里拽出几个孩子，然后每天拧着眉头苦着脸押送他们回家。

　　这个世界上天生有两种人，一种爱孩子，一种不爱。后者根本也谈不上有什么大的错误，只是，他们不适合从事与孩子有关的工作。在其他与此无关的领域，他们本可以找到很多很多令他人，也令他们自己活得开心的方式。

　　从这一点来看，我为您感到惋惜。在您的那个时代，我完全可以理解，一个年轻人是怎样被命运放到属于她的位置上，然后毫不挣扎地蹉跎这一生。如果您是今天的年轻人，我会很乐于给您做一个职业测试，帮您找到能够让您真正快乐和热爱的职业。

　　萤火既然亮过，就将传递下去

　　关于您，还有一个黄昏是必须提到的。那是三年级那年的冬天。您如常来检查早自习，而我也如常打开书包准备找出红领巾系上。就在那一刻我的心沉入谷底——它不在我的书包里！

　　十岁的我凭着本能也凭着习惯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会是什么。虽然这在您相对喜欢的学生那里不过是一件小事，但对我来说一定意味着无比的难堪。果然，在漫长的三十分钟罚站、听着您从我自己一路羞辱到我妈之后，我只希望在脚下出现一个大洞，让我直接掉入地球的中心，随岩浆化为轻烟而死去。

　　那天我做了一件叛逆的事，我逃学了。我一路哭着，拖着书包，还摔了一跤，钻进了家门口一小段废弃的窄巷里，在废石和垃圾中蜷缩了整整一天。

　　天黑了，我听到我妈在叫我，那声音近了，又远了，然后，您不知怎么找到我身边。看到我的那一刻，您明显松了一口气。现在想起来，我应该也给了刚当班主任的您压力重重的一天吧。在经过这样压力重重的一天后，我本来以为我铁定又会挨骂，谁知道并没有。您在黑暗里端详了我一会，问我有没有受伤，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您牵着我的手走出窄巷。

　　现在我还记得，那是我第一次从您的手上感觉到温度。凭着一颗属于孩子的敏感的心，我发现这一刻的您对我有些不同。我猜是这样的一天，以及蜷缩在黑暗窄巷中的我唤起您心里的一点什么。在我们走出巷口的那一刻，路灯亮了，您摸摸我的头发，仿佛存在于我们之间的什么也在那一刻亮了。

　　可惜，我们都没有抓住。善意，有时也如萤火，擦身而过。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您还是那个张老师，而我还是那个您不喜爱的学生。

　　但萤火既然亮过，就将传递下去。为了那一刻的善意，也为了更多的善意，我会将您儿子的简历放到我们的档案里，虽然我并没有权力为他安排一份工作，但我会保证他获得一个公平面试的机会。

　　而我，也会删了这封信，忘了那个曾经在窄巷里哭泣的孩子。最后祝您幸福安康。

　　您的学生：小枫

　　文_Clara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