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好好吃饭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爱情,生活
  • 发布时间:2014-10-30 12:14

  脂肪像裂变中的核武器

  2006年12月17日深夜,我无比清晰记得这个日期,以及在我痛哭流涕中咽下的食物:肉夹馍、老婆饼、盒装蛋卷、一整袋8片装的切片面包、三盒纯牛奶和五根火腿肠。

  隔壁床的姑娘在背政治,在我捂着鼓胀的肚子茫然地看着天花板的时候,她给我递来一包纸巾:擦擦嘴吧。我用纸巾擦干了眼泪,窗外漆黑一片,只有静谧令人心安,我想,要是天永远都不会亮就好了。

  这一年我上高中,地图上一粒米的距离,离家整整三百公里,这让我无比恐慌。

  高中是我们小城里最出名的重点,封闭式的住宿、军事化的管理、每天16个小时高强度的学习,还有密集得跟青春痘似的周考、月考、摸底考……如果我的悟性好,可以把这些当作一场青春里的修行,可我做不到。

  我听不懂方言,解决不好轻蔑又冷淡的师生关系,我甚至叫不出前后桌同学名字。在他们眼里,我就是王小波笔下的散文集——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高一第一学期的冬天,天气冷得出奇,忽明忽暗的阴霾天裹住眼球,没有期待、没有奋斗、没有愿景、没有未来……我的青春陷入泥塘,再怎么挣扎,都找不到出路。最奢侈的晚自修结束以后,整个校园有短暂的二十分钟欢腾的时间,洗衣店、水果铺、小吃摊、文具店、报刊亭……到处都是学生,我隐藏在人群里,嗅着空气里浓郁的食物的香气,像是一个被食欲任意揉捏的瘾君子,用手里为数不多的硬币,换来心理上一时半刻的欢愉。胃被填满的话,心就不会空了吧。我盲目又无畏地开始了一段疯狂的暴食之旅。

  每夜每夜,我挺着肿胀的肚子,想象着有一天,我的胃整个爆裂开来,里面翻滚着被胃酸包裹的食物残渣,我可以死在一堆呕吐物里,来偿还我对它的亵渎。

  数年后,我谈了几次不咸不淡的恋爱,最后皆死于我的尖厉刻薄。“你懂什么叫温柔吗?”其中一任问我,我答不上,我不懂“温柔”两字的真谛,只因为我从不曾被这个世界温柔对待过。

  纸巾姑娘大约跟我有着一样狼狈的青春,我是因为暴食后不可抑制地发胖,她则是因为密密麻麻的像是毒疮一般的青春痘。地理课的时候教到大庆油田一章,后排男生哄堂大笑,下课后一群令人生厌的面孔围堵在她课桌前,王XX,我们给你起了个外号叫王油田,你觉不觉得你的青春痘像井喷的油田?

  我没见过井喷的油田,只看到纸巾姑娘喷薄而出的眼泪在这样赤裸裸的恶意前,显得那么无能为力。

  我绝不会这样。

  在后座的男生用笔戳着我的后背,大笑我的脂肪就像裂变中的核武器一样可怖可悲时,我憋回眼泪,转身操起最厚的英汉词典,狠狠地扇在他的右脸上。

  是,我的青春就是一摊软烂的脂肪,正在时间里慢慢发酵腐烂。

  可也轮不到任何人说三道四。

  这个世界,从不曾对我温柔。无人保护才格外坚强,我只能是一只刺猬,只有竖起尖厉的硬刺,才能小心呵护着蜷缩在里头的软肉。

  我看似的努力,一直用错了方向

  高考结束后,我并没有因为大学里宽松的课业和轻松的环境变得更好一点,暴动的食欲像一只沟壑难填的貔貅。2006年12月17日深夜开始暴动的食量,在此后的几年里,成倍上涨。

  站在镜子前,看到一张浮肿的脸和一具类似怀胎七月的身形,我觉得自己就是怪物。

  秦京,我在暴食症贴吧认识的隔壁大学的暴友。认识她的时候我已经学会了催吐,暴食过后再吐完,看着自己腹大如鼓的胃一下下收缩至平坦,我内心无比愉悦。

  “你完了,你也走上了不归路。”秦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可我那时候多么嫉妒她,她跟我一样暴食,也一样催吐,但她永远只有85斤,她穿衣服那么好看,就算脸有些许浮肿,可她有着高超的化妆技术,涂涂抹抹之后,整个人散发明艳的味道。

  她送给我一小瓶香奈儿五号的试用装:“吐完之后洗了澡还会觉得有味道,喷点就好多了。”我接过,抱了抱她,她突立的锁骨,卡得我生疼。此后我们更多是在网上交流,隔着屏幕,我们一边交流今天暴食的内容,一边讨论如何才能吐得更加容易。因为吐,我也开始日渐消瘦,从一开始的120斤,到100斤,再到80斤,我身上也有了肋骨耸立的感觉,晚上睡觉时我甚至能够感受到坚硬的床板磕疼了我的脊梁骨。

  可秦京不满足,她接了两个平面模特的活,上镜显胖,她没日没夜地上网查阅减肥方法,断食法、苹果瘦身法、蜂蜜水排毒法、七日魔鬼瘦身汤……她把自己当成一个试验品,一次次地在自己身上检验着这些网络上风靡的减肥方法。

  “我觉得我心脏都要跳出来了!”秦京跟我发短信,她吃了减肥药,她说成串的药丸粘在食管壁上呛得她咳嗽,可她还是舍不得呕出这些药丸。那些药丸进入体内后就好像一个个英勇无比的战士,会在她的体内和一群又一群的脂肪细胞做着搏杀。

  我担心她,恍恍惚惚地睡去。中间也有断断续续的联络,一个月后,我又一次吐得昏天黑地,整理干净走出卫生间,再给她电话,她已经停机。我找到她的寝室才知道她晕倒了,被同学送到了医院,学校辅导员强制她休学。

  2009年6月23日,我从她的学校慢悠悠踱回自己的寝室,走过下沙大学城灰霾的大地,风卷起沙尘,吹得我双眸通红。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无知,又这么可笑。何止秦京,我也开始尝到了长期暴食催吐的苦果——脱发,洗完澡后随手一撩指缝间都是枯黄萧索的发丝;四肢麻痹,睡觉时四肢血液凝结不得动弹;眩晕,早晨起床时候眼前一片漆黑,非得扶着桌子才能勉强直立行走。

  我大概能猜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我平静地告诉自己,如果想死,就继续这样,如果想活,就好好吃饭吧。

  好好吃饭。

  常人看来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从流食、水果、蔬菜、粗粮、再到最后的米饭、肉类,我在今后漫长的时光里,必须像个婴儿一样,从头开始学起。

  千万不要自己感动自己

  大三下,考研教室人满为患。

  每天早上,天还只有蒙蒙亮的时候我就起床,带上清水、玉米、面包、鸡蛋到教室。隔壁桌的男生很温柔,到饭点经常问我要不要一起叫外卖。

  “你总吃玉米没有营养的。”他郑重其事。

  我没办法说出口,我能接受这些食物,已经是一场战役的胜利了。

  “谢谢。”我言辞匮乏,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

  此前的二十多年里,从来不曾有人善意提醒我该如何照顾自己,这种被忽视的孤独渐渐滋生出内心不安全的恐慌,因为不知道将来能否温柔平和地度过一生,不知道是否有人愿意耐心和从容对待我的敏感和暴躁,期待又小心翼翼地躲藏着自己,孤独和恐慌像是巨浪滚滚的海洋,我一再迷失方向,又一再强迫自己从不断的努力里汲取前行的力量。

  19套行测卷,一套10份,21套申论卷,一套8份,那段静谧又挣扎的时光里,我完成了人生里第一次奋斗。大四的三月,从考场出来的时候我内心无比平静,我从来没有这样平和虔诚地去度过人生中的某一段岁月。

  秦京也回校上课了,她恢复得很好,之前的一年里她被送去了北大六院,是全国最权威的治疗神经性厌食症的医院。

  我这才知道我和秦京,还有暴食症贴吧里的大多数人都生病了,生一种叫做“心因性进食障碍症”的病。就好像感冒发烧一样,一些人病在身上,而一些人,病在心上。

  “你以后会不会把你的经历告诉别人?”秦京来找我喝粥,她喝粥的时候很专心,一碗氤氲着热气的皮蛋瘦肉粥被她一勺一勺吃得干干净净。我眼前突然闪过考研教室里那个温柔的男生的侧脸,愣了两秒:“会,算是块试金石吧,谁觉得我恶心,就叫他滚。”

  秦京也跟着笑:“我不会说,这样的青春,连我自己都不想回过头再多看一眼,何况让别人知道。”

  那个晚上,我们在操场上走了十六圈。我们的青春,这么荒诞,这么萧索,我们被视作异类,我们被排斥在外。我们孤独,又因为无知和愚蠢,喧嚣着世界对我们的诸多辜负。

  可终于都过去了。

  我转身与秦京,以及我的青春告别。

  此后数年,我每一次想起那晚的谈话,都会提醒自己一件事,千万不要自己感动自己。我感动自己的那些事,在秦京看来耻于开口;我感动自己的那些努力,在更多的人眼里看来,根本不值一提,不过是又学会了怎么好好吃饭。

  学会了好好吃饭——在我看来,已经赢得了青春里所有赞誉。

  云雾拨开,现出蓝天和日月。

  平和从容地活着,我终于能和食物,和这个世界,握手言和。

  文_芥末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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