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说马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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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4-11-04 13:50

  收了多年的扇子,现在越来越买不起,也买不到好的题材。闲窗检点,一二叶在灯下玩赏,霎时觉暑热全无,倒不失为消夏一法。小斋藏扇,若数铭心的一二件,当先举湘兰女史的《三友图》小品。

  马四娘的画,一些博物馆也有收藏,不过若按严格的眼光看,许多并不一定可靠。湘兰女史在晚明的时候,芳名已经流播海内,加上明清两代文人们的渲染,光环之下,赝品也颇受青睐。并且许多旧时仿作,都是托名湘兰,真迹由于罕见,反而不容易临摹,故此许多博物馆藏的马守真款画,其实并不难鉴定,甚至连名字错书为“守贞”的也往往可见。由此更见真迹的可贵,以今日读书人的能力,这艳福恐怕不容易消受呢。

  尚记得是十八年前,那时去一趟香港颇不容易,报社因为业务关系,有一次出差的机会。办完公事,抽出半日时间,到上环皇后大道的古董店,拜访H老先生。老先生已经七十多,自己经营一家画廊,门面不大,说话还带一些上海口音,从旧上海做书画到香港继续经营,一肚子掌故和古香,连说话也是慢悠悠的,等我擦完了汗水,坐下消歇了一盏香片,他才慢慢站起来,说,你今天来得巧,刚好从纽约拍回来一件扇子,你一定喜欢。

  从后面堆积半尺高的扇面斗方之中,H老伯轻轻抽出一页推蓬装裱的白色叶片,挪开茶盏,打开之际,一股夹杂着芸香和陈纸气息的味道令人眼前一爽,那扇面沉着的金色已经告诉观众她的高贵。“马守真!”我心里几乎喊出来。

  老伯似乎正在等待我的惊讶眼神,从眼镜片背后深邃地一笑。按照古玩行的规矩,扇面背后还有一纸表示价码的小贴条,当然,上面写着那几个神秘的汉字我是看不懂的。老人家记性好,也不用翻看价格,随口说了个相当于我半年工资的价格。老辈毕竟阅尽沧桑,懂得爱护后生,我从眼神里面,读得出他是让了我的开价。也记不得当时是如何离开店堂,小心翼翼地抱着四娘的墨迹,坐上电车的那一刻,觉得连路轨的颠簸都是愉快的节奏。

  这是万历二十五年(1597)女史所画的小品,一丛双钩兰花,伴着两朵仙芝,后面舒朗地长着几竿墨竹。时人评四娘的画,都说清气,清固然是很清雅,我想得更多的却是四娘如何能在风尘之中保持一种安静的气格。明代闺秀画家很多,像薛素素,像文天水,还有稍后的顾横波,当时女子笔墨,大致都是清秀一路,无论是清贵如龚夫人横波,还是青楼中人如四娘,下笔都有一种出尘的味道,时代审美趣尚高,这是后代无法比拟的。

  四娘当年已经五十有二,论外在皮相,大概已经杜门谢客久矣,然而说到挥毫染翰,却正是最好的年纪。这几笔兰竹,穿插有致,无一笔懈怠,上款的“师所长兄”,我迄今未考证出是谁,娟秀的小字,直有倪云林的笔意,书法与用印,都与故宫所藏的金扇若出一辙,若论画面的布置苦心,则似还在故宫藏品以上。

  供养了五年之后,扇画愈发看涨,这时我才下决心要找一叶王穉登(百榖)来和她配成一对。百榖的字并不少见,可是价格能够为我所接受的却不多,几经等待,才买到一叶略有缺损的自书诗。写的是《自金陵得张中丞书有作》,扇子没年款,字体还有点老师文征明的样貌,似乎是中年所作。那大概就是他遇见马四娘的年纪了。

  王穉登除了赏识四娘的才艺,还出面帮四娘摆脱了地方官吏的构陷。四娘欲委身回报,王百榖却自有他家庭的难处。有情人不成眷属,只能若即若离地维持这段关系,后来王穉登回到苏州,四娘则继续留在金陵。这段爱情的半凄美结局是,当王穉登七十寿辰时,马湘兰带着十余名年轻歌女,亲自租下一艘楼船,从南京一直歌吹彻夜到苏州,为心爱的名士庆祝。这阵仗令见温柔乡里的苏州人都惊讶万分,传为盛事。一连数月的庆典结束后,回到南京家中便劳累成疾,竟致不起。传说之中,四娘回家后得病,还拒绝医药,是见到分别十六年的情人两鬓染霜,心有凄然?还是参透聚散无常,无所眷挂?

  湘兰所居的南京宅邸,在她过世后,便成了佛庵,也许是她临终的意愿罢。清代名士汪中写的《经旧苑吊马守真》,虽然是名作,然而总觉其酸腐,反不如余怀《板桥杂记》里面那种或深或浅的惆怅,来得真实自然。余怀虽生在万历末,毕竟晚了一代人,他自述没见过秦淮八艳之首的四娘是一大遗憾,然而他对于晚明金陵黄金时代流风的想念,比汪中深刻不知多少。

  同时代人记叙马湘兰,我留意到一则,《秦淮广记》说她“姿首如常人”,也就是说样貌并不美,所以迄今也没有一幅可信的四娘画像流传。我想这句描写大概指的是不妖艳而言,则她能成为秦淮八艳之首,倚靠的更多是真实的才艺,虽然留下的只有两卷小诗,几十幅小画,比起许多须眉来,她已足传了。

  文:梁基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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