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湖帆与黄般若的书画情缘

　　家父黄般若何时与吴湖帆认识，准确的时间已不可考，但观吴湖帆的一画一词，他们之间的书画情缘，却历历在目。

　　1932年，家父游江浙，在上海袁仲颐家购得黄道周的《松石图》。这手卷原为广东著名篆刻家何昆玉所藏，后来可能是广总督袁树勋流寓上海前所得。但归后展卷细观，画卷后有忠端公以小楷所书赠倪文贞公诗稿，书法极劣，对照画中题识，大相迳庭。据其经验，实为真画假跋。但不敢武断，遂拿去请教岳父大人邓尔雅和叔父黄少梅，他们都认定此诗是为赝品，因此在重裱时割去该诗。次年春，家父再到上海访友问画，又把此手卷带到上海，以乞各大名家鉴赏题咏。当他把画卷给张大千看时，张大千马上说：“吴湖帆最爱黄忠端公之书画，此卷不可不与他共读。”

　　于是连忙同赴吴湖帆家。原来吴湖帆两年前已在袁仲颐家见过此卷，后来他还临过一卷，如今又得拜观，不胜欣喜：忠端公之画多零素断楮，惟此画最佳。但他记得卷末之黄忠端小楷致倪文贞之诗，问家父此诗尚在否？家父说：“割下之诗未弃，若先生不计真赝而欲藏之，当可奉赠。”湖帆大喜：“黄兄能否把画留在敝斋，让我慢慢欣赏，待兄下次来沪当再题跋奉还？”互相留观、借读，这是收藏界之“行规”，岂有不可之理？当然满口答应。临别之际，吴湖帆叮嘱家父设法要把裁去的诗稿找出。

　　数月后，家父再度到上海时，把保存下来的黄忠端公致倪文贞诗带去送给吴湖帆，吴湖帆随之把《松石图》璧还，画卷上已有题跋：“黄忠端公画松卷真迹，辛未夏日见于旅中，最后有小楷致倪文贞诗，壬申春于故都袁中舟集帖中遇之，辛未年余曾假临一本。黄氏画多零素断楮，惟此卷为大观也。癸酉润五月又复拜观，因题其后，吴湖帆并书。同观者乌程蒋祖贻谷孙、内江张爰大千、武进谢覲虞玉岑、吴县潘承厚博山、潘承弼景郑、王迁季迁也。湖帆又记。”

　　吴湖帆继而说：“我和大千先生说好了，要合作一张画送给你，只是不知你想画什么内容。”家父道：“近得一小黄蜡石，酷似黄山，而忠端公之松石图，亦有黄山奇松之貌，我欲以黄石名敝斋，不知兄台以为如何？”

　　于是吴湖帆为家父画了《黄石斋图》，并说：“大千先生善人物，画中斋主，且留待大千先生补上吧。听说他不日也有香江之游了。”

　　果然，家父回香港不久，张大千就飘然而至，在吴湖帆的图中的茅屋添了人物，题曰：“是岁九月来游香江为主人造像。”

　　话说家父携黄道周《松石图》回港后，打算在画卷上题一段吴湖帆爱屋及乌的趣事，腹稿草就，尚未题写，便已成为收藏界的一桩“美谈”，豹翁遂在冯康候主办的《中兴报》上的专栏上撰文以记之：

　　“古今人辨别书画之真伪，其持论有极相反者，予尝游于长沙，读靳翼青将军云鹏所藏吴渔山历所为《烟雨归耕图》长卷，吾粤吴荣光为跋，则疑为伪；端方、吴大澂、郑孝胥、林纾为跋，则颂为真。纾言尤深且详，谓渔山久旅澳门，崇奉天主教，尝游欧洲，广见彼邦画人所作，故为画不尽守古六法，参以泰西光阴设色，徵诸郎世宁所为画，历历可寻。荣光精赏鉴，而纾则能画，乃所执背驰如此，不可解也。予友东莞黄君般若，迩藏明黄忠端公道周画一卷，卷后有忠端公题诗，般若审为伪，而其友吴湖帆则酷爱之，般若遂以赠之，且跋其后，云壬申八月游沪，得此卷于袁仲颐所，卷末附忠端公小楷书赠倪文贞公诗稿，书法极劣，与画卷题识大异，审非真迹，然犹未敢武断，后徵之外舅尔雅先生、季父少梅先生，皆定为赝，咸以去之为佳，遂于重装时割去。越一年，复携之上海，大千见之，（大千者蜀人张爰，与其兄善孖，并以画名当世，书亦佳，清道人之弟子也，尝赠予《西磵行吟图》，见者无不称善）以湖帆最爱忠端公书画，不可不与之共读也，遂留湖帆斋中半载，湖帆且为之跋，尤斤斤于忠端公书赠文贞公诗稿，予以湖帆既深爱之，幸尚未弃去，遂检以赠湖帆，湖帆乃作《黄山书房图》为报。湖帆画笔清逸，予爱之乃甚于忠端公书赠文贞公诗稿也。甲戌五月，般若识浩公书。予毕读兹跋，自维不解书与画，不敢妄置一词，惟奇其事，与前所举品论吴渔山画，良有相同者。然尔雅工为书，湖帆亦工为书，乃今所见不同如此，意者湖帆以偏好忠端公书画，故聪明为蔽，有如翁同龢爱好钱沣行书，得赝本大喜，书告执友，以为如获拱璧耶？实则辨别古书画真伪，非老于其艺者，即广见闻，亦多隔膜。日本人近所刊唐宋元明名画集，售价奇昂，顾其中数十帧为伪作，实出粤中名画人某君之手，某君且不讳言之也，而日本人乃不能察也，我国人亦多为所欺也，则何怪品论者之动相出入者。予惟是知，故读书画即有所见，从不敢轻于为言，不知为不知，使不庸妄，乃怪世之庸妄者之多也。”

　　1935年家父又到上海。4月14日，他带着从广州何冠五处买来的石涛《写黄砚旅诗意图》十八张页册，再访吴湖帆。寒暄之后，取出石涛册页请吴湖帆鉴赏题跋。吴湖帆一页一页细观之，连连称奇，欣然题道：“吾家旧藏大涤子《溪南八景册》为生平合作，今归吴兴庞虚斋丈矣。余二十年中所见大涤子画，惟此册足与相埒，惊诧眼福，并记岁月云。乙亥三月廿七日，般若出示，吴湖帆谨观。”

　　临别，家父请吴湖帆赠字。吴湖帆才思敏捷，知家父与陆丹林是为好友，而去年陆丹林的女友心丹病逝，请大千为心丹造像，请吴湖帆题了词。他想，若以此词赠之，不正暗合四人之友情么？于是以便面再书此词：

　　“意中有个人如玉，几番拨尽相思曲。看到蹙眉峰，无言尤感浓。真真何处去，往事如云雨。寄语有情天，阿谁恶剧怜。菩萨蛮为丹林题大千画心丹象。乙亥四月，般若先生属书。”

　　话说家父得吴湖帆一画一字，喜欢万分。后来把吴湖帆与张大千合作的《黄石斋图》裱成手卷，广征题咏。

　　引首：黄石斋图。民国二十九年为黄般若题。叶恭绰。

　　题跋：

　　叶恭绰：“欲求沧海士，倘有子房心。孤抱将何托，沉吟殆至今。豹文怜隐雾，燕语感巢林。莫恨知音少，情馀海上琴。般若以湖帆所绘《黄石山房图》属题，望文生义，遂有斯作，不知有少分交涉否。民国三十年夏日叶恭绰，时同客香港。”

　　杨千里题：“黄子抗心独希古，拜石高致写为图。榜书山斋自怡悦，名姓忽与昔人符。莫从圯下呼孺子，且上榕坛礼大儒。黄石斋先生道周有《榕坛问业记》，多粤中弟子。般若我兄命题。千里旅香岛，三十年十一月。”邓尔雅题：“黄子得黄石，即以名其居。触起留侯事，倘容窥异书。一卷视岱岳，五日绘巃崇。借问赤松子，孰为黄石公。般若子婿属题口占二首。辛巳润月，风丁老人尔疋。”

　　孙璞（仲瑛）题：“苦瓜和尚秃残师，画稿高斋几见之。莫向桥边呼孺子，于今黄石不同时。丈人峰好忆同盟，文社诗坛有正声。他日再寻黄石拜，也许留题顾阿瑛。兰生生辣墨池甜，狂简精严五百年。幸有岭南黄石子，凭将妙笔写云烟。（二樵有”满纸云烟“小印）烽火乡关行路难，荒斋聊借一枝安。赤松已去留黄石，胜似仙家白玉盘。归云为我写图来，眼底沧桑事可哀，何日还山重作计，不堪回首劫馀灰。般若先生两政。香山山民完璞。”

　　叶次周题：“一拳双峙簇群峰，似向黄山顶上逢。

　　羡子胸中丘壑在，却将纨素涌芙蓉。日暧风和几案清，

　　无言相对最关情。若教肤寸崇朝合，会有云烟眼底生。

　　此身本尔在高岑，一堕人间岁渐深。何日谷城山下路，

　　拂衣闲许远相寻。新诗几首竞同音，各写襟怀各会心。

　　独有僧繇名绘手，添毫亭上补孤吟。癸未冬十月朔为般若仁兄属题并希两正。叶次周。”

　　容庚题：“般若表妹倩，善画，得新罗山人幽之致，致藏黄石斋法书数卷，今出观此图，殆有取于石斋者邪。丙戌岁暮容庚漫题。”

　　李沧萍题：“吾友黄般若，渊嘿静者徒。抗心独怀古，为写黄石图。琴鹤媚天和，文史以自娱。寄题忽经岁，报子唯区区。般若老兄以《黄石斋图》命题，卒成小诗，经岁始成，乞为教鉴。丁亥李沧萍。”

　　1940年12月17日，柳亚子抵港，1941年元旦，简又文在九龙宴请文友杨云史、杨千里、柳亚子、郑佩宜伉俪、许地山、黄般若、陆丹林等。柳亚子即席为家父《黄石斋图》题诗：“鲍鱼朽腐祖龙尸，黄石门墙好女姿。莫讶桥头呼孺子，坑儒焚籍岂良规？”（“夜半桥头呼孺子，人间犹有未焚书”乃明遗人陈恭尹句--柳注）

　　这一字一画，至今保存如新。至于当年收藏的黄道周《松石图》和石涛的《写黄砚旅诗意图》，后来已为香港著名的收藏家何耀光先生所得，两图即由何先生至乐楼提供。

　　文：黄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