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吃的人,于寻常瓜菜中亦能发掘旖旎风情,故能享受无边风月。老祖宗几千年前说的这句话,深得吾心。
相较于雅致精巧食物,我更好那一口飘逸着巷陌烟火气息的平民吃食,它总能挑逗我味蕾的纤细神经,想必,哪天纵是被偷去了记忆,只需一种熟悉吃食来唤醒,过往的日月又会行云流水般纷至沓来。是不是美好的总在以前,又或者,正因为它在以前,才觉得它是最好?
英雄莫问出身,美食,亦别寻来处,食之,满足了口舌之爽、心情之爽,管它是猪下水,还是路边摊上的毛鸡蛋。我极爱豆制品,尤喜欢母亲做的霉豆腐,味道与名闻天下的长沙臭豆腐比起来,绝不输阵仗。立冬过后,冬阳不掩豪放,依然明媚,“卖豆腐咯”大清早一听到豆腐作坊的师傅在村里叫卖,母亲就使唤我去买上七八斤。母亲将白豆腐切成小四方块,煮沸滤水后,装入搪瓷盆,一层稻草一层豆腐,一层一层往上铺,最后用棉被将搪瓷盆包裹严实。一个多星期后,白霉就长出来了。发酵好的霉豆腐,依个人喜好裹上辣椒面、盐、生姜沫、胡椒粉等不同佐料放入瓦坛中储存,再往上面淋一层五十度白酒,这样存放大半年都不会坏,而且香味厚。要知道霉豆腐做得好,味道远胜于燕窝。物质匮乏年代,开胃的霉豆腐堪比珍贵鱼肉,而今,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品尝从老家带来的霉豆腐,心里总是荡起故乡的山山水水和一些往事烟云。
蔡澜说,美食总是从牺牲一点点健康开始的。我赞同,一股脑听健康专家的,这不能吃,那不能尝,不如去做清教徒算了。顾忌太多,还能吃到美味吗?
朋友中,吃饭讲究典雅环境的不在少数,拉着他们去吃夜市大排档,他们就跟我急。我倒是常去这些地方打牙祭。有一年的晚秋去贵阳出差,中午找了个夫妻开的酸汤火锅大排档,邻座坐着四五个穿校服的学生,喝着发酵一月有余的番茄汤,酸中带辣,辣中透鲜,新鲜时蔬涮一涮捞起吃掉,自此也患上了“三天不吃酸,走路打蹿蹿”的“贵州病”。嫌不过瘾,当天晚上在贵州大学对过十字路口的街边小摊,我一口气吃了二三十块贵阳有名的“恋爱豆腐果”,外酥里嫩,咸辣爽滑,关键是蘸着地道的贵州辣椒面,满口喷香冒火,汗水涔涔淌,爽辣到爆。
吃了二三十年饭,我一直深信不疑的是:真正的美味藏诸街头巷尾寻常人家。有一年和三五好友去九岭山春游,漫山遍野的杜鹃红得正紧,春心似火,恋爱的温度急骤升温,梦幻得很。当一个个肚子咕咕叫时,方自梦中醒来。那时候,饥饿感就像水草细细地长出,池底的小泡泡咕嘟嘟一串串冒出花来。就近,找到山脚下的一户农家吃午饭,神清气爽,胃欲亢盛,腊排骨炖干煸豆角,地渣皮(地耳)炒鸡蛋,霉千张卷炒辣椒,简直迷人。再配上,地里新摘的青菜清炒同食,堪爱吃一辈子。末了,还赠送一碗酒酿汤圆煮糍粑,甜酒的醇,汤圆的糯,糍粑的软,老乡只用了三种食材,就把甜以及甜所能唤醒的种种错综复杂的甜蜜体验,交糅着一层层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每人吃了足足两大碗饭,一桌子全被扫光。
滋味在闲淡中最悠长。现在,美食阵地的天穹上密布着一派“云蒸霞蔚”的奇观,有的吃文化,有的吃环境,有的吃特色,更有的吃奇货可居。可是,当吃一旦跳脱出最基本的生活艺术本身,最能够让味觉私享无边风月的,还是当属那些不起眼的寻常瓜菜了。我坚信,知味,才是真正的奢侈。
文/王丹枫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