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西格纳:一半上帝,一半西西弗斯

  • 来源:艺术与设计
  • 关键字:西格纳,大项目,点燃火山
  • 发布时间:2014-12-30 13:27

  罗曼·西格纳的作品是最能引人发笑的艺术品,相信这样的定位不会遭遇太多的反对。但同时他的作品毋庸置疑也是严肃的。那些看似滑稽的实验,总能触动我们的情绪,令我们笑得畅快淋漓,继而陷入沉思。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的二楼展厅,靠近墙壁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精巧的投影仪,那些投射在墙面上大大小小的影像,好像为展厅打开了许多扇小窗。这是瑞士艺术家罗曼·西格纳(Roman Signer)的个展,展览的题目叫做“罗曼·西格纳——一九七五到一九八九和现在”。在1975年到1989年这一阶段,西格纳采用8毫米胶片摄影机(super8),留下了很多影像记录,每段短片的时长很短,画质很“low-fi”,也没有设置录音系统来记录声音。“基本的、初级的”,西格纳如此评价自己的作品。这种简单朴实的记录风格,令这些作品更具力量。

  照亮平凡之物的光

  西格纳赋予平凡的物体以能量和灵魂。在他的导演下,桌子、椅子、小汽车都飞上了天,水桶从桥上纵身跃下,手提箱穿山越岭完成一次旅行……艺术家成了这些平凡物品背后的上帝,派它们去完成一次次的历险。而这些物品仿佛成了“被选中”的子民,充满人性,不断挑战自身局限,在一件件作品中,虔诚地、奋不顾身地展现出超越自我的激情。

  在1981年的作品《凳子与气球》中,西格纳将一个红色的气球塞到凳子下方,并不断地给气球充气。膨胀的气球遇到凳子的束缚,呈现出挣扎的动态,一方面,气球充满气的部分逐渐随机地从凳子腿当中的空隙挤出来,另一方面,凳子在受力的变化下被掀翻、改变位置。最后,气球爆炸,椅子被抛出,摔碎。这是一个相当缓慢的过程,是以凳子和气球为主角的一出完整戏剧——前半段的铺垫,平静背后其实暗流涌动,中段是凳子和气球的博弈,双方势均力敌,互相影响与改变姿态,最后,一声爆破后两败俱伤,高潮中戏剧散场。

  西格纳在作品《桌子》中,还用几个充满氢气的气球将一张桌子抬升到空中,这平凡的桌子如此这般摆脱了重力,摆脱了固定在地面上的宿命。然而升到半空,气球不敌气压而爆裂,桌子便又瞬间被重力捕获,重重地摔回到地面,四分五裂。这一类的尝试西格纳做了不少,每一次都有新的主意,好像在为桌子改变命运不断地寻找突破口,每一次失败,便重头再来。在那些默默播放的影像里,桌子、椅子、凳子都成了西西弗斯,背负着不可改变的命运,却又不辞劳苦地尝试挑战。

  关于时间的隐喻

  “时间-雕塑”常被用来归类西格纳的作品,因为他为无聊死板的三维艺术世界引入了第四维——“时间”。在他的作品中,普通的物品在时间演变的过程中发生变化,观众的注意力被吸引至事件的发展过程,关注物体的形态和能量在过程中的变化。

  流动的细砂可以被用来计时,因而强烈暗示了时间流逝的特性,西格纳很乐于用这一媒介来表现力量在时间中的层积式变化。比如在作品《砂体》中,他巧妙地设计出一组二元对立、相克相生的关系。一根橡皮筋拴着一个装满了细沙的桶,桶的下方开了个小孔,细沙不断流出,在地面上逐渐堆积形成一个圆锥形的沙丘。而同时,重量得到减轻的桶慢慢回升,令流下的沙子的动能发生了变化,沙丘的形状也随之变化,顶部逐渐形成一个凹陷的窝。这一切都缓慢而有序地进行着,好像被安排好节奏的交响乐,此消彼长、互相唱和。而艺术家则是乐团的指挥,精准娴熟地指挥每一件参与其中的元素发挥天性。

  同样经常被使用的元素是水。“光阴如流水”,涓涓细流也能靠不断的累积动能来改变物品的物理状态。西格纳将常用的现成物品锡桶放置在瀑布的边缘,让湍流不息的河水不断冲击,锡桶以难以察觉的微小动作被水流推动,直到落下悬崖。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人生、联想到时间对万物潜移默化的影响,西格纳这些简单的“实验”正是如此将隐喻送入观者心中。

  回到人类蒙昧的童年

  西格纳的作品富有诗意,因为他回归了人类的童真,回到种种科学真理未被发现之时的初心。当前人总结出的公式和原理已经深入人心,物理定律已经作为常识融于生活,谁还会去靠实验证实牛顿的苹果会不会垂直落下,或是像伽利略一样,在斜塔上再次扔下两个质量不一的球呢?气球充过了气会爆炸,桌子放在水面上会下沉,火药爆破会把周围的物品弹射很远……这些孩童皆知的常识,西格纳却像个顽童一样一个个演示给我们看,在僻静无人的郊外,偏执地进行着一个个看似毫无意义的实验。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颗探险的种子,正因如此,当人们驻足于他的影像记录前,看着那些曾以枯燥公式存在于脑海中的常识竟被他如此鲜活地演出,才会受到震撼。他带领我们回到了人类的蒙昧时代。

  西格纳的许多作品都带有这种“看看会发生什么”的童心。比如他创作于1983年的作品《带火箭的帽子》。西格纳戴着一只毛线帽,用绳子把帽子与一只烟花连接起来。他像电影里的银行抢劫犯一样把帽檐拉到下巴,遮住整个头脸,于是当烟花被点燃之后迅速地冲上天空时,也连带着将帽子卷走,艺术家又得以重见天日。

  除了这样机巧的“小把戏”,西格纳也做过许多“大项目”,比如点燃火山。他的家乡坐落在一座死火山旁边,自童年起西格纳就很好奇——假如火山爆发了会怎样?1986年,他真的用黑火药自导自演了一场“火山爆发”,喷发的火焰和滚滚浓烟,模拟了一场火山爆发的场景,令这座火山重新焕发了“活力”。

  而更为中国观众所熟知的作品是2012年上海双年展中,他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烟囱里实施的一个行为:从烟囱顶部坠下一颗巨大的盛满蓝色油漆的木球。木屑飞散,颜料四溅,侧面、顶部分别架设的两台高清录像机记录下了这一过程。用高速镜头捕捉到的这一场景仿佛一段耐人寻味的戏剧,存在于每个人的记忆中。本次展览入口处便是这段视频的投影。

  精确性的意外

  罗曼·西格纳总能用精准的计算和巧妙的设计,尽可能地排除旁枝末节,简单直接地呈现出预想的作品效果。如他最负盛名的作品之一、1972年创作的《重力和下落高度描绘的自画像》,艺术家从45厘米高的椅子上光脚跳入一个装满湿泥土的箱子,从而在其中留下了两个清晰的脚印,形成了一件传统意义上的雕塑作品,但时间却作为隐藏的第四维定格在其中。西格纳称这件作品为“自画像”,它的确名副其实地以最直接的方式勾画出了艺术家本人的存在。虽然该作品并未出现在本次展览中,但很显然,它预示了后来艺术家创作生涯中所涉及到的很多重要议题——力量、尤其是重力,以及时间、痕迹、自然,等等。

  对火药的使用,是西格纳最具诗意的创举。爆破本身就充满危险的意味,瞬间绽放的火药更带来强烈的感官刺激,他用严密的设计将危险性降到最低,在“有惊无险”的边缘游走。《凳子与气球》可以被看作西格纳一系列爆破作品的先声,虽然没有用到火药,但气球爆炸所带来的刺激感,一瞬间的高潮,都呼应了后来艺术家对爆破这一手法的使用。他有时是亲身上阵,比如在几件相似的作品中,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四个椅子腿上分别绑上装满火药的发射物,他的体重与点燃的发射物相抗衡,阻止了椅子被弹射到空中,最后只在地面上留下四圈火药燃烧后的黑色痕迹。

  西格纳对爆炸材料着迷,不仅仅因为它在能量上集中,也因为他可以借由各种机关来组织时间——导火线让他能够有充分的延迟触发时间,电子打火可以实现同时触发事件,或让多个事件依次发生。他可以像音乐家一样,用小节和节奏来划分事件。1989年的《保险丝》可以被看做是将这种组织能力发挥到极致的作品。他沿着铁轨,从出生地阿彭策尔(Appenzell)到现在居住地圣加仑(St. Gall)之间,每隔一百米放置一条保险丝,连接上装着火药的盒子,于是,一段段火焰就以稳定的节奏绽放简短而猛烈的爆破,时光与旅程就这样被视觉化了,如同一曲赋格被严谨地演奏。

  尽管每一次的实验,西格纳都会做详尽的准备工作,计算公式、排除意外发生的可能性,意外还是会不期然地发生,只不过有时是以惊喜的方式出现。他于2000年实施的一个行为作品《独木舟》,是把一艘独木舟连接在汽车后面,而他自己坐上去之后发动汽车,在瑞士乡间沿着溪流的一条道路上行驶,时速达到20m/h。独木舟摩擦地面的巨大噪音伴随着整个旅程,与宁静美丽的乡间环境形成剧烈反差。而最有趣的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一群奶牛不知为何追赶着独木舟奔跑起来,留下了相当滑稽有趣的影像。

  看过展览的百余件影像记录作品,最后终于和艺术家相遇了。展厅末端是一则罗曼·西格纳的自述影像,这并不是一件作品,仅仅是为展览而录制的一段谈话。在一间布置整齐的工作室里面,西格纳戴着眼镜坐在红色扶手椅上,他一头花白的头发,穿着灰色的羊毛衫和黑色的裤子,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古板的老头儿。他思路清晰,语速平缓,表示未能前来的遗憾,并讲述了他之前来访中国的观感。从始至终,他的表情相当严肃,甚至说到感谢的时候,也没有挤出一点笑意来。那个在屏幕中时隐时现忙忙碌碌的身影与这个不苟言笑的艺术家形象重合了。那些刚刚在影像作品前忍俊不禁的观众,至此都不免停顿下来,也露出严肃的神情,似乎在重新审视这个严肃的老头儿藏在那些幽默背后的隐喻。

  文 杨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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