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真:讲述象牙塔里的真相

  • 来源:方圆
  • 关键字:阎真,知识分子,功利主义
  • 发布时间:2015-01-16 12:38

  “市场经济提倡个人利益最大化,那种君子的姿态在很大程度上就被解构了,甚至可以说,对个人利益的考量成为了最普遍的行动准则。”阎真认为,这就是“世道”对“道统”的挑战

  人物名片

  阎真,1957 年9 月出生。湖南长沙人。1984 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88 年获湖南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同年8 月赴加拿大留学,在圣约翰大学社会系学习。1992 年回国。现为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副院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曾在天涯》、《沧浪之水》、《因为女人》等,其中前两部小说均被译成外文在海外出版发行。

  一次中国思想史年会,名刊主编罗天渺被人簇拥。青年学者蒙天舒和旁人争着帮罗天渺拉行李,车来了,罗天渺走到车门口,蒙天舒不等将行李放好,追了过去。而车门口已经有个年轻人等着,等罗天渺上了车,年轻人双臂张开,把欲要挤上车的蒙天舒挡住,顺势坐在了罗天渺身旁--只一次简单的上车细节,便刻画出人们为了在名刊发表作品,对学术权威趋之若鹜的场景。

  这是作家阎真新作《活着之上》的一个片段。继《曾在天涯》、《沧浪之水》、《因为女人》之后,阎真再次推出反映知识分子生存境况的长篇小说。

  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早就世俗化了

  自1984年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进入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任助教,后又进入中南大学文学院当讲师、教授,57岁的阎真已经有30多年的高校生活经验。他想用一部小说来表达他这30多年的生活感受,《活着之上》由此而生。阎真告诉《方圆》记者,作为一名高校文科教师,尤其是近10年来,他对学校的教育有着一种深切的忧虑,“在功利主义盛行的情况下,高校培养出来的学生将会以怎样的精神状态走向社会”?

  “我们的学生是不是还应该有一种超越功利主义的价值认同呢?”阎真认为,这种价值认同来源于教育,而教育的资源就是教师。“教师的精神状态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决定了学生的价值观念。如果教师的价值观念扭曲,又怎么能够想象学生会有正确的价值观呢?”他希望用《活着之上》表达自己的这种担忧。

  一直以来,阎真都被划入“知识分子写作”这一严肃、带有浓厚批判意识和责任担当的写作范畴,他也一直这样定位自己。

  阎真出生的20世纪50年代,正好是能够亲历“文革”、上山下乡等历史事件的时代,他曾在工厂里从事体力工作,遭遇了很多时代的事件。这样的经历其实是写作的特殊优势,阎真将这些经历收集起来,聚焦在“知识分子”的身上,用他的话来说,这便是他自己的“情感敏感带”。

  在阎真的内心深处,他始终保持着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向往。他的笔下,知识分子的痛苦扩大一点说就是整个人类的痛苦,这痛苦“都源自对现世与此在之超脱的不可达到”。《活着之上》中,主人公历史学博士生聂致远便有着独立的人格,立志以曹雪芹、王阳明等历史上的伟大学者为楷模,秉承中国知识分子悠久的精神传统。

  阎真在一次访谈中,曾将这种精神传统称为中国知识分子的“道统”。他认为,“道统”的核心有两个,即天下国家的责任意识和以“义”为本的人格坚守。

  “责任意识就意味着知识分子与引车卖浆者流不同,他的核心价值观不是个人生存,而是天下国家、社会责任;人格坚守即君子精神,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阎真说。

  然而,这个“道统”在市场经济和权力意识这两大时代的巨型话语下,即所谓“世道”的冲击下,遭遇了强烈的挑战和危机。小说中,事事较真、坚持学术真理、远离铜臭之气、坚守知识分子道德底线的聂致远面对现实的困难,陷入了困惑与挣扎、妥协与愤怒中,生活过得并不如意。

  阎真告诉《方圆》记者,以他对生活的观察而言,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早在一定程度上世俗化了。存在决定意识,“市场经济提倡个人利益最大化,那种君子的姿态在很大程度上就被解构了。甚至可以说,对个人利益的考量成为了最普遍的行动准则。”阎真认为,这就是“世道”对“道统”的挑战。

  “世俗化”亦不可避免影响到了阎真本人。“我自己也做过一些其实不应该做的事情。”阎真坦言,在这样一个时代,所有人都更加关注自我的生存状态,这没有什么不正常。他抨击的主要是有一部分知识分子,将对自我的关注走向了极端,“将一切与私利不相干的价值,都排除在了视野之外”,这是他最不能理解的。

  当前知识分子难以做到真正的知行合一

  小说中,聂致远的大学同学蒙天舒,有个著名的“地球中心屁股论”:他是个十足的人精,凡事都经过他周密计算,大小好处都要捞。他虽学问平平,却好投机钻营。蒙天舒和聂致远互换了导师,考研差10分照样通过运作关系得到录取;他“借鉴”了聂致远的论文内容,获得了全国的“优博”;在学术研讨会上,他又极尽巴结逢迎名人学者之能事,罗织关系网,左右逢源,30岁就当上了校长助理。作为聂致远的对立面,蒙天舒是高校生存环境中的胜利者,他似乎是掌握了生存方法的人。这一切同聂致远生活之艰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阎真告诉记者,在高校,像蒙天舒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所以他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这样的人他的价值观就是自我,就是个人利益最大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地球的中心在自己的屁股下面’,他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可能的空间,为自己去谋求名利”。

  对于这样的人,阎真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小说中,聂致远虽有些瞧不起这种功利主义,可又经常回过头来选择理解,“他把自己的空间扩大,把自己的路拓宽,这是人之常情”。

  “因为他既不违反法律,又在某种意义上为人所喜爱,所以也很难说他有什么不对。”阎真认为,蒙天舒的“不对”,总归是“文化意义上的不对”,“是人格意义上的不对”。

  盲目服从本能的驱使毕竟不是一件好事。阎真说,当前知识分子难以做到真正的知行合一,这是令人担忧和失望之处。

  阎真现在在中南大学文学院担任管理科研的副院长,他也不得不考虑功利的问题。因为高校现有的管理方式,让阎真总感到压力巨大,“学校的要求很难完成”。由于校际竞争,学校对每个二级单位都有考核指标,这种指标决定着老师们的职称晋升、年终奖金等等,这既关乎经济利益,也关乎知识分子的自尊心,压力可想而知。

  可是,没有这种考核机制,又怎能判别优劣勤懒?阎真认为,真正的问题在于要有一个公平的竞争环境。“解决之道首先是从制度入手,压缩灰色地带;其次,更重要的是提高整个社会的人格层次,形成一种鄙视钻营的文化氛围,可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应该有更高的价值追求

  阎真笔下的人物都有着无比敏感的内心世界,在《活着之上》中,阎真借聂致远之口道出了当今知识分子应该具备的思考和坚持:

  “如果我不是个知识分子,我就把很多想法放下来了。知识分子不仅是一种技能,更是一种价值。如果我不想当个骗子,我得承认这种意义和责任的真实存在,何况我感到了这种真实存在。这既是对意义的渴望,也是内心的真实。以生存的理由把这种渴望的真实扼杀掉了,那我就对不起司马迁,对不起曹雪芹,对不起无数在某个历史瞬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坚守者。”

  然而聂致远的同道者却并不多。在学校,他也许只是自己小小阵地上的悲情坚守者。他“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授课演讲并未得到学生的共鸣。他的学生范晓敏,是校党委分管学生工作副书记的女儿,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官话、套话,已习惯由家人凭人际关系来规划自己的人生。学生张一鹏,毕业后考研复读一年,没读过几本书,所有精力用来策划一个学生社团,以图为自己谋点生活费。

  不仅聂致远的学生不好好读书,就连自己的妻子赵平平,因为多年来没有教师编制,“想钱想得厉害”,甚至打起推销学生护眼器材“大赚一笔”的主意。这些都极大地刺激了聂致远,使他看清社会和生活的本质,逼他反思自己的价值观和人生理想。他感到,“赵平平的真实就是自己的真实”,他不能“当鸵鸟,把头埋进沙滩”,“你刚埋进去,银行提醒按揭的信息就来了”。

  聂致远甚至发现,自己所谓知识分子的高洁和自尊是陷自己于不利地位的根源。赵平平让他送礼,他做不出来,赵平平训斥他:“你是什么伟大人物你做不出来,你一辈子不求人,一辈子就被压在五指山下,不怕你才高八斗气吞霄汉七十二变。”

  阎真告诉记者,这些人物都取材自现实生活中的人物,他基本上是客观呈现。其中,赵平平推销保健器材的素材他取自看过的一段电视新闻。“也许在生活的压力之下,很多人都有着某种异化的特征吧。”阎真说。

  无论如何,《活着之上》与阎真之前的作品还是有很大不同。聂致远虽然说在生活中有种种困扰、徘徊、纠结,但最后还是艰难地坚守了一个知识分子的价值底线。

  “像聂致远这样的人在高校其实还是有很多的,聂致远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秀之处。这样的坚守,已经是很艰难了,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虽说这不是最理想的结局,但却是具有普遍性的结局。”阎真说,“不过,在满足生存的同时,还应该有更高的价值追求,这才是知识分子应该有的状态。

  文|方圆记者 毛亚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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