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有趣”

　　你是有趣的万花筒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趣，就是一种轻微的出格，是对世俗预期的温和反叛，同正确道路的小小悖行。对许仙来说，白素贞很有趣，她的来路不明不白，又美得这么不依不饶，是他平静无波的生活里，凭空投下的一颗石子。后来的影视作品里，总把白蛇拍得很温婉，但最初版本《警世通言》里的白蛇，却有浓浓的不祥意味，跟聊斋里的狐仙花妖们没什么两样。许仙大概也知道来者不善，却很难彻底丢开她，因为跟白素贞的爱让他感觉像刀尖舐蜜，有种心惊胆战的喜悦。

　　那些稍稍有些“格格不入”的人，总会显得格外迷人。在一批有成功焦虑症的年轻人中间，性格笃悠悠的老邓，就特别有趣。理工科出身的他，讲话妙语连珠，抛哏层出不穷。聚会时，有女生揶揄地问，大家各自有什么超能力。这种调侃性的回答最考验情商，往正经里答，会显得不解风情，若是胡扯，又文不对题。在一众的苦思冥想中，老邓悠悠然答：有啊，一看中国男足就输球。

　　老邓不仅有斗嘴的雅兴，还有观星的闲情。他有一架望远镜，每年夏天，他都会扛着帐篷，去安吉天荒坪待几天。夜色明朗时，他钻出帐篷，一个人寂寂地，趴在草堆里，望着永恒的星辰发呆。晚风是微凉的，吹到身上，像一阵阵水拂过皮肤表面，星星挂在天鹅绒般的夜空上，平日里多话的老邓，竟也能享受这种静默。

　　我们一致说，老邓是个万花筒，他擅长从一切生活细节中挖掘妙处，一盘普普通通的炒丝瓜，被他命名为了“二十四桥明月夜”；在由来自星星的都教授为代表的韩剧男主风靡时，他没有跟着广大直男一道吐槽，而是写了篇中肯的短文，分析一代又一代的大热韩剧特征。逛博物馆时，老邓就是人肉的幽默讲解器；去餐厅时，他又是能讲出门道的美食家；走在路上，他还能指认各种常见或珍稀的树木。但这么博学的人，却少有卖弄的时刻，节假日很少见他晒吃喝晒玩乐，这样一个有趣到琳琅满目的人，浸泡最久的地方，居然是图书馆一个偏僻的角落。

　　我想真正有意思的人都是这样的，疯疯癫癫，热爱生活，爱聊天，不露锋芒。很多人需要靠赢得什么来汲取快感，但有趣的人却能够从过程中感受美妙，从细节中拥抱惊喜。他们擅长哄自己高兴，也能替周围人炮制层出不穷的惊奇，带领朋友领略未曾发掘的风光，给大家麻木的生活增添愉悦的点缀。

　　而他却走了独木桥

　　但有趣，从来不止一种形式，和常有机警格言和俏皮绝句的老邓相比，小旭就寡言许多。但他同样啊，是一个有趣的男同学。

　　前段时间盛行的一句话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大多数人都拿它调侃过一阵子，至多当成个性签名，表达下对重复日子的厌倦和未知远方的热望，不会真正迈开那一步。但小旭不同，瘦瘦小小的他，选择了在大四毕业后，去非洲做义工。

　　他去的是肯尼亚和坦桑尼亚。在那里，他遇见了停水停电泡面度日，也遇见了房东热心替他维修房子；遇见了非洲大陆阴晴不定的天气，也在暴雨时节被陌生人载过摩托。他见证了非洲的荒蛮，也感受了质朴的热忱；他对落后的城市布局有了切肤的体会，也对国家的“走出去”的战略，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然而，和妙语连珠的老邓不同，很长时间里，小旭的朋友圈都是沉默的。但去年十二月，一条链接却刷了我的屏，那是小旭发起的众筹计划。

　　在链接中，他用平实的语言叙述了这个想法的由来：在肯尼亚，他偶尔踢球时，结识了位于基贝拉（非洲第二大贫民窟）的一支青少年足球队。每天下午孩子们都会汇集在贫民窟的沙土球场上训练，他有时也会一道参与，和那些孩子共度美好的黄昏。他诚恳地说：这些孩子非常有天赋，也非常努力，但受条件约束，四十几个人目前只有三颗足球，拖鞋是最常见的训练用鞋，正式比赛时，连球靴都是替补跟正式队员换着穿。也正因如此，他希望能募集一笔善款，为他们置办些足球、球靴以改善他们的训练环境。

　　这条链接反响热烈，小旭很快收到了一笔数目可观的善款，他仔细地列明了捐款人、金额、去向，并做了详实的反馈。最后，小旭成功为这支球队提供了物资援助。也是从他细致的回复里，隔着一整个太平洋的我们，了解了那片既贫瘠又温暖的土地。但小旭从头到尾都没有自我标榜什么，他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把努力又托得很高很高。

　　我想，小旭的有趣，是另一种境界。很多人都想努力把自己打磨得有趣耐看，但选择的途径，大多肤浅而急功近利。譬如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一次奋不顾身的恋爱，或者，从一个没什么前途的岗位辞职，去云南开一家客栈。这些成本低廉、后劲不足的任性，虽是提升你人生质感，让你鲜明感觉到自己是生活而非活着的有力佐证，但也不过是在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有趣的人的过程中，花花绿绿的一张糖纸而已。

　　小旭则不同，他不喊口号不拉旗帜，用尽全力来达成自己的愿望。他迷恋古老得生生不息，却又新奇得层出不穷的非洲，就义无返顾地，踩上了赤道附近的热土；他喜欢足球，就为一群赤贫又倔强的孩子募捐足够的善款，成全他们隐隐绰绰的未来和生生不息的梦想。他才不管主流在宣扬什么，人们在攀比什么呢。我们所秉持的“政治正确”，在他眼里，都是一堆废话。择其所爱，爱其所择，小旭的有趣，就在于不妥协，不附庸。

　　他活成了一颗小小的，自转的星球。

　　许我向你看

　　以前看过这样一段话：“如果你希望被人买回家，好好地放在枕边，你这本书就要好好地写。要有趣，不要被束之高阁地放进柜子，要有意义，不要成为厕所里百无聊赖的消遣。是的，很多书封面好漂亮，不需要翻开就有人愿意为它买单。但你必须被一页页地读，要心照不宣地笑，要相见恨晚的叹息，这是比你背后的定价珍贵一万倍的事情。”

　　作为一个女生，我在一层层抹护肤品，跟遥远的衰老作斗争，和近期的黑眼圈相抗衡的同时，更想把自己培养成一个有趣的人。

　　我刻意买了诘屈聱牙的书，读了没几页，就迫不及待跟别人提，还假装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你知道乔姆斯基这个新左派吗？我背了很多的历史典故，很紧张地攥在手里，随时等待着合适的时机，来抛售我的学识。我甚至还练习怎么讲笑话，但琢磨了很久，也摸不透该怎么把一个笑话契合到环境里去，该在什么气氛时，能把一句话说得倜傥又精妙。

　　我很想变有趣，但就像一张纸，因为太想被物尽其用，所以一会想折叠成纸鹤，一会想变成飞机，最终却成了皱巴巴的，满是折痕的纸。我太用力了，才让自己和周围人，陷入了紧张的无限死循环。而一旦放松下来，反而情况好了很多。我不再试图证明自己有意思，生活，反倒变得有意思起来。

　　上周末，我和朋友一道去看梵高艺术展，在温柔的星空面前，我第一次老老实实地，没有卖弄那点浅薄的美术史知识，只是感叹真美，让人联想到童年夏天在门口乘凉时，那冰凉沁人的西瓜，吱嘎吱嘎发出声音的摇椅。那些柔和的往事，一股脑冒上心头。

　　这一点也不专业的感叹，反而引起了朋友的共鸣，她附和说是啊，美好的艺术品，就是会让你勾起甜蜜而怅惘的联想。之后，我们从这感性的角度出发，继而谈起相关的作品，说来也怪，我没有强作渊博，朋友反倒夸我懂得挺多，没有费尽心机地表演幽默，她反倒咯咯笑个不停。

　　那一刻我想，有趣的途径有很多，需要庞大的知识库存，需要恰到好处的语言点缀，但最重要的，还是放松的状态吧。林黛玉初入贾府时，不敢多言一句，不敢多迈一步，这个战战兢兢的闺秀，固然让人挑不出什么刺，却也谈不上有趣。我们所欣赏乃至心疼的，是独处或者和宝玉相处时，那个回归了自我的林黛玉。我们喜欢她不矫揉造作的伤春悲秋，喜欢她为了捍卫爱情的小小吃醋，喜欢她剪香囊葬落花，喜欢看这个早慧警醒的女子，那些不落俗套、自我自觉的想法和举动。

　　又比如最日常的家里吃饭，妈妈觉得碗装菜好，因为放冰箱方便，桌上也可以放得多。爸爸则觉得要用各种盘子，理由就是漂亮心情好。从实用角度说，我当然该投票给妈妈，但我却喜欢爸爸这种“无用的精致”，喜欢这耗时但遵从内心的生活方式。

　　也许，这些看似出格的举动，看不出确切有什么好处，但有时候，没好处就是最大的好处，它意味着，我们终于可以与这个步步为营的世界分道扬镳，按照自己的心意，不计后果地活一把。

　　所以我说，有趣，意味着可以活成一个万花筒而不是一台等待调试的电视机，活成一颗自转星球，而不是人造的月亮。你当然可以按图索骥，背段子攒笑料，装扮出表演型人格。但这些都是术而非道，归根到底，有趣的终极前提是有安全感。因为有了安全感，于是变得自信、放松、满足、快乐、健康、有责任感……而活得战战兢兢的人，永远活在恐惧中。不管他承认不承认，都没法有趣。只有笃定地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的人，才能摆脱前顾后盼，摆脱步步为营，坚定地走在有趣的路上。

　　文/倪一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