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脑子,其实是一部无声电影,总有一天,要一幕一幕再看一遍。
无声电影
最近,我买了人生中第一份保险。
以每年7000元的金额来计算,这个保单,我要供30年。那个时候我刚好57岁,运气好的话,大概会有两个孙子。
如果运气差一点,我会在养老院租一个小小的床位,每天望着小花猫和铁丝网,回忆我失败的人生。
我会想,当年那个口口声声说“吃月饼不如吃屎”的金毛玲,现在怎么了。
我与她,是不是已经死不可见,活不可遇。
或者我也会在笔记簿上写下三四句诗:春病与春愁,何事年年有,半为枕前人,半为花间酒。那时看的书说,人的脑子讲起来一团血肉,其实是一本照相簿,是无声电影。总有一天,要一幕一幕再看一遍。而到了那个时候,最令我们怀念的,不外乎男欢女爱、猪朋狗友这些破事。
我想,我这幕电影中,应该会有金毛玲吧。
认识金毛玲时,我才读初一。她是第二个学期来的插班生,剪了一头极短的发,戴无框架眼镜,虽然身材瘦削,但运动神经异常发达。每天,她都踩一架宝蓝色的单车上学,单车的后轮上有一圈荧光绿彩带。在冬天大雾的早晨,我坐在三楼课室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见迟到的金毛玲踏着灵光而来。大雾中光的速度越来越慢,直到门卫室前陡然停止。
依照现代审美的哲学,金毛玲其实长得一般,却因为有股不流俗不寒暄的资产阶级英气,而颇受班里的女生欢迎,尤其是班花小樱。某天放学,家住在反方向的班花小樱非要金毛玲载她回家,金毛玲默默不说话,就在班花施施然跨上后座还没坐稳之际,她突然加速而去,一道灵光在我们眼前越飘越远。此时,跌坐在石板路上的小樱惊魂未定,一生荣宠,恍如隔世。
那刻,我笑了。
并不因为目击一场恶作剧,也不因为金毛玲间接帮我教训了平日欺负我的班花小樱。只是因为我知道,金毛玲这样一个怪人恐怕以后没什么朋友了。正因如此,我要更加爱惜她。
香港真危险
我和金毛玲的友谊是从电影院开始的。
那时每到周末,金毛玲都会骑着宝蓝色单车来载我。我们到新安电影院看电影,然后到附近的港货店喝可乐和买零食。记得当时的“kinda出奇蛋”还是锡纸包装,剥开锡纸后,露出一个空心巧克力蛋,蛋的中心藏有小玩具。
金毛玲的重点在吃,玩具通常是不要的。某天,她边吃着“出奇蛋”,边把里面的玩具递给我,然后轻描淡写地说,她的父母要离婚了,下一年她就会跟着母亲到香港的舅舅家定居。那时我觉得,下一年真远,日剧《麻辣教师》恐怕都已经播完。而香港真危险,铜锣湾一定挤满了像陈小春和郑伊健那样的古惑仔吧。
那时候,金毛玲的舅舅在香港有几处物业,而且在东莞和樟木头也都有工厂,专门制造牛仔裤和女士手袋。有好几次,我都跟着金毛玲去牛仔裤工厂放风。我们用白色的牛仔布条绑在头上扮日本武士,一玩也是大半天。当时工厂里都是未经处理的布料,空气中充满着漂浮的小碎屑。时间久了,我开始感到浑身瘙痒。金毛玲见我不舒服,便把我拉到另一个房间,里面是堆满地的包包。她说我可以随便挑选。我毫不客气地选了一个透明背囊,质量不怎啥的,但款式比较新潮。
金毛玲对我总是慷慨,就算她后来去了香港,也曾打电话给我说:“新校服留给你吧,反正我也用不上了。”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不知道啊,可能复活节吧……”
最后一面
再见金毛玲,是许多年后的一场饭局。准确来说,那是一场婚宴。
新娘是我的大学同学,而新郎则是她的远房亲戚。老友见面,以为有讲不完的话题,其实难以通达,长期的间隔,性格习惯有差异,百感交集,却思路阻塞。
再见金毛玲时,她已经移民去了新西兰,在当地的一家培训机构做管理层了。而我则刚跳槽去到一间新的广告公司,什么都要从头开始。吃甜品的时候,我对金毛玲说:“以前你说要带我去半岛酒店饮下午茶,还说要带我去夜总会见识,你还记不记得啊?”已经微醺的她定一定神,然后拍着我肩膀笑着说:“连大富豪都倒闭了,现在还有什么夜总会啊!”此刻,她搭在我肩上的那枚宝蓝色的戒指在灯光下尤其闪耀,我仿佛又看到了从前大雾天从远处飘来的灵光。只不过这次因为距离太近,竟然有点刺眼。
金毛玲告诉我,她和母亲去了香港几年后,舅舅就因为炒股票而破产了。后来母亲再婚,她就跟着后父移民到新西兰。三年前,舅舅肺癌去世,金毛玲两母女连夜坐飞机回香港。正好遇上香港最后一家日式夜总会“大富豪”结业。
那天晚上,坐在出租车上的金毛玲正好在听电台,一位听众打电话说自己曾经是大富豪的领班小姐,早已经嫁人移民,今晚回来香港是为了看姐妹们最后一面。同样是赶回来看别人“最后一面”的金毛玲情不自禁地想到舅舅,想到舅舅年轻时意气风发,股票赚到钱,一定去会大富豪消遣。如今舅舅走了,她回忆中的香港也走了。
饭局结束时,金毛玲客气地说,以后去新西兰玩一定要联系她。我点头说好,但心里明白,一切已经不一样了。
如果真到那一天
和金毛玲的这段往事,其实早已经被我淡忘。直到最近看《繁花》,竟然又再泛起涟漪。
上海人吃酒交际、男女幽会、朋友余情,一字一句,都有衷肠。我看到小毛临死前伸出拳头说,想想当年,我抄旧书,学拳头,多少陌生,现在我看看,已经不是我的手了,不是我的拳头,当年掼石锁的力道,哪里去了。阿宝说,等于苏州河,黄浦江,一去不回头了。
这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一生,也许就这样没有信仰、平凡单纯,偶然还会做点蠢事地度过了。每当念及此,蜂拥的回忆便夹头夹脑地回来,忍不住望望前半生,遇到的人,经过的事。
当然,我还没到大江东去的年纪,但似乎也走到了“既觉得生活没盼头倒不如早点死去又害怕得了癌症没钱医迫不得已买保险”的尴尬关口。或者真的到了那一天,我的床前会站着一些人,他们会为了流几滴泪,说几个我没听过的猎奇故事。里面会有金毛玲,也可能没有。
谁知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