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忽然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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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8-11 15:40
那天她们还不知道未来的道路,只记得空气中有水汽、小白菜和包子的味道。
有些失去会同时来到
1968年的那个黄昏,李文昭记得很清楚。在那天,她失去了演出名额,然而她更舍不得被抄走的布拉吉,它和母亲的专业书、父亲生前收集的唱片一起被扔上一辆绿色的卡车。
在卡车离去扬起的烟尘里,李文昭看到了马路对面的邹云巧,她刚刚选上了学校宣传队的手风琴手,邹云巧的脸上还残留着兴奋,此刻兴奋褪了一半,另一半是惊慌。
李文昭16岁那年,钢琴在各种活动中渐渐销声匿迹,她在练习了12年钢琴后开始学拉手风琴。这一年的邹云巧也开始学,因为她在钢厂当工人的父亲发现,会拉手风琴的人能参加宣传队,有饭吃,看起来也风光。
邹云巧常会在手风琴课上迟到,因为她有时要去接上幼儿园的小弟,有时要去排长队给全家人领肉领布。李文昭会给她补补课,有少女的虚荣,也有真诚的同情,她觉得邹云巧的生活负担太重。当指导老师说,学校要组一支巡回宣传队去省内各地,要在她们中选出一个风琴手时,李文昭的第一反应就是让邹云巧去吧——每天有三餐饭,月底有一点点补助。
做个理直气壮的决定
但那一年上山下乡的动员快要开始了,李文昭在当年的名单中。李文昭不想离开母亲,如果她能被选进宣传队,就暂时不必去。
她们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李文昭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给邹云巧讲小窍门;她们也不会单独在活动室一起练习,校验彼此的节奏和音准;在邹云巧赶着去供销社时,李文昭也不再停下自行车招呼她上车,她无声地从邹云巧身边骑过,回家在她那间曾用来练习舒伯特和肖邦的琴房里再练一遍《火车向着韶山跑》。
李文昭有过一次“机会”。选拔那天,邹云巧的小弟在幼儿园发热,老师通知家长把他接回去。邹云巧的父母在工作岗位上挥汗如雨,无暇请假,只得邹云巧去。那时离选拔还有半个小时,李文昭坐在活动室拿出她的琴擦了一遍。
从学校到幼儿园再到家,凭邹云巧的两条腿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她看了李文昭一眼又一眼,但没有开口。
“走吧。”李文昭在心里替自己的心软叹了口气,“我骑车带你。”
那天她们被批评为无组织无纪律,但到底两个人都参加了,也算是公平地赛一场。只是结果比预计一日日推迟,终于在李文昭母亲被打倒那天公布了出来。
总有一个人来送你
李文昭去了东北。她走的那天母亲仍在牛棚,无人相送。在锣鼓喧天里,她退到卡车的一角,把位子留给有亲友围绕告别的人。
邹云巧在车队快要出发时赶到,她带了一包东拼西凑的东西:豁了漆的搪瓷缸子、密封的大瓶腌笋、肥皂、雪花膏、几双袜子和一只鞋。她踮着脚把东西塞给李文昭,大声嚷嚷着什么,但周围太吵,李文昭听不见。
卡车发动后,李文昭从车上其他人的缝隙中看见邹云巧在跟着跑,她手里挥动着另一只鞋,大概是从她捆得不扎实的包裹中掉下去的。
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李文昭常常会想起拿着鞋跑的邹云巧。
李文昭在东北待了两年。八月里他们五点多起床去垦荒;吃不饱时去偷老乡家的玉米被追着跑;冬天冻得受不了,一群人挤在一块睡,躺都躺不下去。
两年后李文昭跑了,她做了逃兵,偷偷摸摸回了家。家里是空的,母亲在干校,只有积了两年的灰尘迎接她。
首先要解决的是吃饭。李文昭没有工作没有户口,是个真正的“黑户”,害怕被告发也不敢向任何人求助,她最先想到的办法只能是偷。她在夜里出了门,去供销社的仓库,那里有保卫,有大狗,但饥饿替人壮了胆。
去的路上,李文昭碰上了下夜班的邹云巧。邹云巧不再在宣传队拉手风琴,她进了棉纺厂,成了三班倒的纺织女工。李文昭想跑,她被听说的告密事件吓破了胆,虽然她还记得邹云巧的那个包裹。但她扭头就跑,邹云巧没喊她,只是加快速度蹬车赶在她身后。邹云巧已经学会了骑自行车,她的黑色自行车在夜里像匹隐形的骏马,闪着李文昭熟悉的光。这是李文昭的车,她在临走前把它交给了邹云巧,她说:“你学会了接你小弟就方便了,排队也能早点去占个好位置。”
现在,邹云巧骑着这辆车追了上来,说:“我包里还有两个馒头。”
隐秘隔绝的世界
她们就这样默契又隐秘地接上了线。邹家的米和肉常会短了斤两,但这些事向来由邹云巧管,谁也没有察觉。邹云巧偷偷给李文昭攒出了一点油盐米面,柜子里挂了两件她拿来替换的衣服。她通常在夜里到来,避开周围邻居的注意。
李文昭在夜晚总是拉紧窗帘,点一根蜡烛,等着邹云巧给她带来的新消息。新一批上山下乡的人已经出发;邹云巧的小弟升了三年级;在云南插队的邹家大哥,抢救陷入火场的牛伤了左腿,过半个月就能回城来了。
陈书闽的名字第一次出现是在1971年9月的一个夜晚,那天她们灭了蜡烛,偷偷将窗打开细细一条缝,闻窗外挤进来的桂花香。
邹云巧说陈书闽去上海学习回来给她带了一盒友谊雪花膏。陈书闽是厂里的车工,年轻勤勉,好学上进,过段时间也许还能提拔。邹云巧其实还想说,陈书闽唯一的不好就是出身,父亲以前是大学的建筑系教授,母亲是音专的声乐教师。但她没说,怕李文昭听了不是滋味。
自那天起,陈书闽就在她们谈话中常会出现,邹云巧来的频率明显降低。有时李文昭坐在夜里,觉得其他人的生活还在继续前行,她人生的希望却在离她远去。
那年的敲门声
陈书闽在11月的一个晚上和邹云巧一同到来。他在某个晚上想给邹云巧一个惊喜,于是去接下夜班的邹云巧回家,结果跟着她一路来到李文昭的家门口。
对于恋人的疑问,邹云巧辗转反侧,她和李文昭商量,能不能告诉他。李文昭问:“他值得信任吗?”邹云巧说,陈书闽和李文昭的家庭差不多,他应该能理解她,他们也许有许多话可说。
陈书闽和邹云巧一起来过几次,他们一起吃邹云巧用咸萝卜丁下的面条。陈书闽和李文昭聊起小时被母亲逼着练钢琴,午睡后被逼着喝光一瓶牛奶,他们两家甚至先后请过同一个保姆。这些是李文昭和邹云巧无从谈起的,终于有人帮她将时间拉回一点到曾经宁静的岁月里。
居委会的妇女干部和联防队员来敲门的那天在下雪,雪粒夹着冬雨,寒冷又黏糊。屋子里很冷,邹云巧还没办法替她搞到一点炭。李文昭很久没听到过敲门声了,邹云巧配有钥匙,开门的声音总是又小又轻,所以那敲门声不对。她跳起来,套上鞋和外衣,跑向阳台。
在门外的敲门声变成砸门的时候,李文昭从二楼阳台爬了下去。她手掌擦出了一大条伤口,但这此时已不足道,她撒开腿,没有回头地往远处跑去。
她做了两个月的盲流,身无分文,没有票证,一路哀求翻捡获得一点食物,守在铁路上,在摔得鼻青脸肿后学会了扒货车,终于在1972年到达深圳。
人生忽然就过去
多年后,李文昭又去过一次红树林,那时它已是颇具盛名的旅游景点,在拍照的游客不会想到,李文昭在6月的那个夜晚带着一颗篮球从这里下水,游过深圳湾,天快亮时从元朗登了岸。
李文昭也在那年拥有了人生的第一段婚姻,丈夫在油麻地卖鱼蛋,比她大许多,但脾气不坏,还同意出钱让她去学英文和粤语。在会讲“晤该”和“平少少啦”后,李文昭不再跟在丈夫身边卖鱼蛋,进了一间制衣厂,又报读了服装设计的夜校。
28岁那年,丈夫去世,李文昭用他留下的钱和自己的积蓄开了一间成衣店。
成衣店开业五年后,李文昭再次结婚。这时形势已经松动,她决定将母亲接来定居。她出钱托了同在香港的同乡将母亲接来。她不想再靠近那幢二层小楼,曾给她似模似样置起一个家的邹云巧,曾让她重新感受到安宁和平的陈书闽,他们当中总有一个带来了那天下午突然响起的敲门声。
空气中有包子的味道
李文昭的成衣店扩展成制衣工厂时,她还是回乡了。
此时的李文昭已经会用感情以外的角度来做决定:家乡的地和人工更便宜,香港初回归,政策又正支持,当然值得回去一趟。
她在招工现场看到了邹云巧。和当年比,邹云巧变得胖壮,但她看到李文昭时,踮起脚扬起手来的样子,还和当年在卡车下递包裹时一样。
她说:“李文昭,对不起。”她没想过陈书闽会告发,年轻时对爱人总是无条件地信任,信他正直,信他磊落。那时陈书闽有个提拔的机会,像当年两个女孩的风琴手选拔一样,他也有一个竞争者。他知道出身会影响自己,为了争取表现,他走进居委会对他们说出了李文昭。
那天邹云巧骑着自行车一路奔去,李文昭已经逃走了。年轻的邹云巧愧疚得如同自己亲自告发,她跟陈书闽断绝了往来,也因为包庇李文昭受到了厂里的处罚。
邹云巧向李文昭介绍了和自己一起来应征的丈夫,他们曾是纺织厂的同事,后来一同下岗,在民俗街上卖对联。邹云巧说丈夫很会修东西,那辆自行车一直都是他在维修保养,现在还能有七成新。
“一会我带你看看。”“好。”
那天47岁的邹云巧骑车带47岁的李文昭穿过街道和市场,怀疑、防备、生疏和愧疚在此时化为烟尘。她们想起手风琴手选拔的那个下午,李文昭载着邹云巧去幼儿园,那天她们还不知道未来的道路,只记得空气中有水汽、小白菜和包子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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