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天平

　　大哥曾经对我说，对亲人的爱要公平，我用了好久才懂。

　　俗话说，五个指头不一般齐。同是一对父母生出的孩子也会个性迥异，我家便是如此，三个孩子，大哥性情豪爽大方，善良宽厚，总是替别人着想；姐姐有些自私小气和神经质；而我，性格爽朗，却有点偏激。

　　大哥很疼我们，没读完中学就当了学徒，挣钱贴补家里，支持我们完成学业。他跟着师傅走街串巷给人家修理家电，非常辛苦，收入都给了母亲，只留下一点伙食费。他每天省吃俭用，半年下来竟用省下的伙食费给我和姐姐一人买了块手表。大哥轻轻地拍着我们的头：“都是大人了哟。”我一把抓过他的手，看着那些被工具长年摩擦出的茧子，吸着酸涩的鼻子，暗下决心等自己长大一定报答大哥。可姐姐却心安理得地收下，连个谢字都没有，扭身就回了房间，我盯着她的背影，莫名地替大哥心寒。

　　记得那次嫂子出了车祸，大哥急需用钱，那时我正在读书，父母也没什么存款，大哥犹豫了半天才向姐姐借钱，怕加重她的负担。其实那会儿姐姐结婚还没有孩子，在合资公司工作，存了不少钱，可她愣是没借给大哥，她在电话里只有一句话：“我现在也不够。”大哥什么也没说，也不让我说，他淡淡地说：“算了，她有她的难处。”姐姐单位效益好，常常发东西，可她没有一次拿回来跟我们分享。不久以后姐姐有了孩子，花销大了，她便经常回家揩油，零零散散的日用品说不见就不见了。但大哥依然一如既往地对待姐姐，把对妹妹的爱分成两分，我和姐姐一人一半，不偏不倚。我真不知是该为大哥不图回报的爱感动呢，还是该为他如此包容姐姐而生气。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理智的，因为大哥不让我说，我就一句话也不说。但是，其实在不知不觉之中，我把对姐姐的厌恶用另一种形式发泄在了外甥女身上。我对两个小辈的态度存在明显偏差，非常疼爱侄女，每次见面我们都挽着胳膊有说不完的话，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她，而对外甥女却不怎么理睬，说不了几句话都是责备。但那小家伙很喜欢我，整天晃着头上两个小辫子缠着我，说小姨真漂亮，我长大也要像小姨一样能干。话越中听，我就越不喜欢她，我觉得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就学会阿谀奉承，这么小就这么世故，童真不再。

　　每到逢年过节，我不仅要给侄女红包，还会送她很多礼物，而对外甥女，只是形式上的敷衍了事。大哥看在眼里，劝我不要偏心，对两个孩子要一碗水端平。我没想到大哥竟会这样劝我，心里压抑多年的不满一下发泄出来，我问大哥：“凭什么要端平，我上学的钱都是你攒出来的，可姐从来不闻不问，家里的电器家具都是我和你买的，她不把这里当家，我为什么要对她的孩子好？”

　　大哥像以前一般轻轻摸着我的头，说：“无论如何都不该迁怒到孩子身上，小孩子天真敏感，我们伤了她们都不觉得。”我冷冷甩出一句：“她的孩子还能天真敏感么？”大哥拍了拍我的肩，只说了一句：“对亲人的爱要公平。”那时我还不理解话里的含义，我觉得公平是你付出了多少就得到多少，如果没有付出又凭什么可以心安理得地得到？但我还是接受了大哥的建议，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即使只是表面上。我不想让大哥为难。

　　外甥女还是喜欢缠着我玩，放了寒假天天往我家跑。她喜欢跟我下五子棋，喜欢吃我做的排骨饭，喜欢让我用彩色的皮筋把小辫梳得高高的。有的时候，我远远的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看着她小手捧着碗边满足地吃饭的样子，心里会情不自禁地涌出一股柔软的暖流，会有想捏捏那小脸蛋的冲动。但我会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我答应了大哥，我就要做到，这是我的原则，仅此而已。

　　然而，一个礼拜后，我中午临时回了趟家，看见梳妆台上老公恋爱时给我买的水晶天鹅，头已经折断了，凄惨地躺在旁边，我惊叫了一声，看到卧室门后躲着的那个小小的身影，所有的愤怒都在那刻迸发出来。我一把拉过她，劈头盖脸地问是不是她打碎的。她吓得睁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末了她颤着手紧紧地攥住我的衣角，挤出小小的声音：“小姨，你别生气……是我不小心弄坏的，我真的是不小心的……你别生气好不好，别生气……我让妈妈赔给你好不好……”我一听气更不打一处来，狠狠拍掉她抓着我衣服的小手，指着屋里一样样家电问：“赔？谁赔？你看看哪个是你妈买的，她舍得花一分钱吗？”

　　想起姐姐的种种行为，我更加怒不可遏，顺手拿起天鹅往地上摔去。外甥女真的吓坏了，小小的身体不住地发抖，咬着嘴唇却没有哭出来。我狠狠关上卧室的门，独自在屋里生气。隔了一会儿，才听到她委屈的哭声，她抽泣着拍着门，不停地问我：“小姨，我真的是不小心的，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就好像一只小手伸进我的感官里，在我最软弱的地方捏了一把，寸寸揪心。我知道我伤了一个孩子的心，就像那散落一地的水晶碎片。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无论怎样，她毕竟是一个孩子，一个爱下五子棋、爱吃排骨饭、爱把小辫梳得高高的孩子。但是我始终没有打开那扇门。

　　我本来以为外甥女会向姐姐告状，毕竟一般的小孩子都会这么做，我甚至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半个月过去了，从来没人提起过这件事，她隐瞒得很好，她甚至在全家人都在的时候会一如既往地黏在我身上，但我看得到她那刻意回避我的眼神，那份恐惧和下意识的疏离。我的心慢慢疼起来，开始盼望过节，精挑细选给她买礼物买衣服，用来弥补心里的愧疚。但她收到礼物的时候，只是怯怯说一声“谢谢小姨”，就躲到姐夫的背后。姐夫笑着把她从背后揪出来：“这孩子就喜欢你送的东西，逢人就说是小姨送的，还老说自己有个漂亮的小姨。”

　　我看着她咬着嘴唇的小脸，才明白原来在她幼小的心里，我是那么的重要。但我却打翻了爱的天平，深深伤害了她。

　　除夕那天，全家人一起吃了团圆饭，那天天气出奇地冷，迎面吹来的风一下一下地狠狠蹭着脸。我和老公在前面走，听到姐夫在数落姐姐，为什么没给孩子带围巾。我转过身一看，却和她的眼神碰了个正着，我知道，她一定是一直看着我的背影。看着她冻得通红的小脸，我心一酸，跑过去把脖子上的围巾为她围上，她吃了一惊，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拉起她的小手，那手好冰凉，冰凉得让人心疼，我把它放在掌心握着，说：“跟小姨一起走！”

　　她的眼睛里瞬间噙满了泪水，我亲了亲她通红的小脸，起身拉着她默默地走着。那一路我们一句话都没说，我的心跳得很快，感到手心里的小手慢慢暖和了起来。快到家的时候，她突然拉了我一下，好像有话要说，我低下身将耳朵凑到她的嘴边，她轻轻地问：“小姨，以后你能对我像跟姐姐一样好吗？”我的鼻子一下酸了：“以后小姨一定疼你爱你，像疼爱姐姐一样，你永远都是小姨的心肝宝贝！”她仰起小脸亲了我一下，咯咯地笑了。

　　侄女从后面赶上来，拉着我的另一只手，我把她们搂在怀里，晃着手往家走，听着她们一左一右地唱着歌，我闭上眼睛，感受着那满满的幸福和满足。

　　春节过后不久，大哥胃穿孔住院，在危重病房的日日夜夜，姐姐一直守在床边，看着姐姐熬红的眼睛和日渐消瘦的身体，我忽然明白，她并不是不把我们当亲人，她只是不会表达……姐姐出病房打热水的时候，大哥看着我，依然是那么淡淡的口吻：“小妹啊，她有她的难处……”我像以往大哥对我那样拍着他的头发，轻轻地说：“我知道，哥，我知道。”或许姐姐性格所造就的陋习我依然不能苟同，但她会用她自己的方式表达对亲人的爱和关怀，而一直以来始终执著于她缺点的我，其实才是自私的那一个。

　　对亲人的爱要公平，这一次我才真正明白大哥的话。每个人来到这个社会上，都无法抹杀自己的看法和偏好，无论对谁都会有着亲疏远近的差别，亲情也是如此，爱难以平衡，我因为误会姐姐而牵连外甥女，把温暖和疼爱分割成不平等的两块，险些对她造成伤害。我想，我应该感谢大哥，是他教会我将爱平衡，不要因为对亲人的一时偏见就打翻了爱的天平，做出让亲人伤心也让自己后悔的事。

　　■文 唐厚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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