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为索马里人质的32个月

  • 来源:海外文摘
  • 关键字:索马里,人质,海盗
  • 发布时间:2015-08-14 14:51

  45岁的米夏尔·斯科特·摩尔是德国“明镜在线”网站和英国《卫报》的自由记者,拥有德国和美国双重国籍。2012年1月,他在索马里被海盗劫走,在营地、废弃建筑和船上渡过了漫长的32个月,直到2014年9月1600万美元赎金交付完毕之后才重获自由。在本文中,他第一次讲述起自己的人质生涯。

  某个下午,在加勒卡约一栋肮脏的海盗住宅中,我又开始琢磨着逃走,尽管我知道这可能让我丧命。看守我的巴斯卡刚刚离开了房间,他的武器还在这里,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直起身来,想着在那些看守射杀我之前,我能杀死他们中的几个。

  多日来,附近飞机起飞和着陆的噪音让我不断对自由心生向往。我在心中一遍遍演练获救的场景:在机场滑行道获得解放,或是战斗直升机和特种部队夜间秘密出动来营救我。

  不久,巴斯卡回来了。他注意到了武器的位置,大笑着说:“这可不好!”他拿起武器,放在自己身后。我朝他微笑。其实我是个和平的人,既不想杀死巴斯卡,也不想杀死其他任何人。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已经有些疯狂了。

  “米夏尔,”巴斯卡显然情绪不错,“如果美国人来了,我们就会杀了你。”

  “我知道。”

  “为什么他们不给钱?”

  我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

  绑架

  3年前我坐飞机前往索马里,想写关于一个海盗团伙的文章。他们在汉堡受审,10个被告中至少有5个来自加勒卡约。这个城市位于沙漠,在南部的摩加迪沙和北部的博萨索港之间。城市的北部和南部被不同的部落所控制,他们之间的敌对关系使得这里硝烟不断。

  我和电影制作人阿希文·拉曼一起来到这里,穆罕默德·萨哈尔·格尔拉赫负责保护我们。他是个生活在柏林的索马里人,了解当地情况。我们找到关押在汉堡的海盗的家属,和他们谈话。10天后,我们差不多完成了工作。我想尽快离开加勒卡约,飞往肯尼亚首都内罗毕。阿希文想去摩加迪沙。

  我们知道去往加勒卡约机场的道路危险至极。几个月前,两位发展援助人员杰西卡·布坎南和保罗·西丝提得就是在这里被绑架了。但是格尔拉赫向我们保证,这段路途很安全。在一位武装保镖的陪同下,我们1月25日去往机场,我在那里和阿希文告别,阿希文走了,而我准备乘坐第二天的飞机。然而,在我们开车回酒店的途中却出了岔子。

  街边停放着一辆载有速射炮的武装卡车。车辆向我们驶来,大炮对准我们的前窗玻璃。十几个男人跳下车,朝天空开空枪。我试着堵住车门,但是他们将之强行闯开,把我拉了出来,用AK47步枪敲打我的头和手,我的关节骨折了,眼镜掉了下来。我们的保镖没有打出一发子弹就被制服了,格尔拉赫也被揍了一顿,但绑匪让他继续留在车里。

  一开始我还试图说服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帮男人把我从车里拉扯出来时,我的心头很快涌起巨大的恐惧,深深担心我的家人,害怕我会成为他们沉重的负担。我希望时间能够倒流,但是已经太晚了。

  这些男人强迫我进入一辆等在路边的汽车中。我头破血流,衣服也变得皱巴巴的,蜷缩着蹲在3个全副武装的男人之间。汽车在灌木丛中急行了数小时,不停颠簸,我的头直直撞上了车顶,留下了一块血瘀。

  在海盗手中

  太阳落山之前,我们抵达了海边霍比亚市的一个海盗营地,里面还有其他人质。监视我的人带我来到一张泡沫塑料床垫边,一个人给我带来了一罐金枪鱼。我脑袋里一片混乱:我被出卖了。我猜测我们正处于贾穆杜格自治区的东部,因为太阳在我们来的方向落山。这意味着,我们仍然在Sa‘ad部落的范围内,我们在加勒卡约时就是他们的客人,肯定是那儿的某个人泄露了我的消息,出卖了我。是这样吗?我不知道。

  2012年初的几周里,我们从一个营地转移到另一个营地,在索马里的灌木丛中穿行。因为在我被绑架4天之后,美国海豹突击队将两位发展援助人员从一个海盗营地中救了出来。这次救援行动显然惹恼了老海盗王穆罕默德·加尔凡伊,他是这两起绑架行动的资助人。为此,他将我的赎金定为2000万美元,并坚持了这个荒唐的要求很多个月。

  恐惧和无聊的空洞占据了我的每一天。当初我决定踏上索马里之旅,对巨大的生命危险不管不顾,简直是不负责任。我感觉很愧疚,我的家人和朋友要因我承受巨大的痛苦。我很高兴我不是一个人,营地里还有其他两名人质。两者都是60岁左右,一个名叫马尔科·索恩古阿尔,长着一张非洲人的面孔;另一个肤色淡一些,有双小眼睛,名叫罗利·塔姆巴拉,是来自塞舌尔(非洲东部印度洋上的一个群岛国家)的天主教渔夫。2011年,海盗们在离塞舌尔海岸约50海里的地方袭击了他们。

  罗利的陪伴让我在最初几周坚持了下来。他说着一口非常奇怪的法式英语,带着无限的耐心看待我们被绑架的事实。我从他那里学会了如何做一个人质,了解到应该怎样划分、安排我的每一天,控制我的愤怒,用其他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每隔几天我们就会听到军用飞机的声音,我希望它们搜寻到我们,海盗们说他们甚至看到无人机了。可能是真的,但是由于在被袭击的过程中,我的眼镜丢失了,在被绑架的两年半时间内,我几乎就是个睁眼瞎。

  然后,2月底的一天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海盗头目穆罕默德·加尔凡伊。一名看守开着一辆路虎车载我驶入灌木丛,这个阴郁、肥胖的男人坐在月光中,手上拿着一部昂贵的智能手机。

  加尔凡伊是索马里一个海盗网络的建立者,如同国王一样统治着他的王国。他在智能手机上拨响了一个美国的号码,把它递给我,电话的另一边是一个谈判代表,名叫鲍勃,他的声音听起来理智而有力。“他们没打你,或是把你怎么样吧?”他问。

  “没有。”我回答。尽管几周以来我的手腕一直生疼,其中一个海盗还打了我的头。短时间的交流之后,这个男人把电话递给了我住在加州的母亲。听到她的声音时,我感到一阵轻松。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美国联邦调查局听取了我们的对话,正在搜寻我所在的地点。但是这通电话并没有带来什么结果,关于赎金的谈判也一样,毕竟海盗们要求的金额实在太高了。

  电话后,加尔凡伊对我说:“你们的人杀死了我们9个人,如果他们想救你,我们就一枪毙了你。”“那些人质都怎么样了?”我问。“他们也被杀了。”加尔凡伊说着,把他的手机扔在地上。这当然不是真的,布坎南和西丝提得还活着,但是他想吓唬我。回去之后,我长时间无法入睡,一直沉思着。9个海盗被杀死了,加大了谈判难度,而且要交给他们2000万美元赎金,简直是毫无希望。这天晚上,我梦到了我的朋友们,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德国还是在美国。我梦到了一个欢乐的傍晚和一顿丰盛的晚餐,但是这个梦很快就破碎了。醒来时,我仍然如同一名罪犯一样待在我的监狱里,看到了洋槐和监视我的索马里武装看守。

  我开始酝酿逃跑计划,也想过自杀。要死很容易,到处都是AK47步枪。我想象着杀死几个海盗然后自杀的画面,对我来说,这甚至是道德上最正确的做法,因为它可以让很多人省心:没有人需要冒险救我。自杀对我的家人,对那些为了营救我而努力的人们来说,意味着放弃和失败,但是我也深知,理智、文明的人无法对抗不顾一切的绝望匪徒。

  罗利告诉我,他在最初被绑的几周内曾想过量服用镇痛剂自杀,但后来他开始拿着念珠祷告。我用另外的方式度过了这一关,我找到一本圣经,并开始练习瑜伽,两者都能让我的头脑保持冷静。

  人质录像

  在我被绑架4个月后,海盗们为我拍摄了第一段勒索视频。自3月以来,我们和其他人质在一艘生锈的渔船上过夜,因为海盗认为那里比较安全。5月初的这个晚上,他们用一艘小船将我们渡上了岸,再乘坐汽车去往一处干涸的河床。

  他们带走了罗利,让我在汽车中等候。不久,我听到他的喊叫声。我的看守们把我从汽车里拉扯出来,去往喊声的方向。在那里,罗利被倒挂在一根树枝上,随着绳子前后摇晃,双臂像一个布娃娃一样摆动着。一个胖男人用一根竹管抽打他的背部和胸膛,罗利现在已经不叫了,陷入了完全的沉寂。他双眼紧闭,认命地接受着一切痛苦。

  胖男人就是海盗头目加尔凡伊。他眯着眼睛看着我说,罗利必须受到惩罚,因为他不想承认自己是个以色列人。“但是他不是以色列人。”我反驳。“我在网上找到了证据。”加尔凡伊说。我本来想说,罗利不说希伯来语,但是在最后一刻,我还是咬紧了双唇,把这句话吞了下去,因为我害怕他们会认为我也是个以色列人。我说:“他说话的口音和塞舌尔人一样。”

  在我没注意时,阿里·杜拉耶来了,蹲在罗利旁边的地上,手上拿着一根点燃的香烟。加尔凡伊是绑架的资助人,而杜拉耶组织了绑架我们的行动。他很瘦,约40岁,皮肤上布满痤疮。他是个虐待狂,常常为了取乐而痛打我们。现在他把香烟举在罗利的脸前,试图把它推入他的双唇之间。“不,阿里,你知道,我不喜欢吸烟。”这位老渔夫说。

  3个少年录着像。一会儿,海盗们让罗利躺在了地上。罗利用手肘支撑着自己,大口呼吸着。我站在他旁边,请求这些索马里人给他点食物和水。“你饿吗?”我问。罗利点了点头。

  然后就轮到我了。

  加尔凡伊面朝我问,为何没有人给我打钱。他威胁,如果不马上汇钱,就会把我卖给恐怖分子——索马里激进伊斯兰武装“青年党”。

  “我们没有这么多钱。”我恳求。“你撒谎!我看过你的银行账户。”加尔凡伊大喊。“那么你肯定知道,我甚至都没有100万。”我回答。“你有什么建议,我们怎样才能拿到赎金?”他问。

  “你有我的德国护照,”我说,“也许德国政府可以帮忙。”虽然我自己都不相信,但我害怕这些男人,不敢想象他们如果得不到赎金会对我做些什么。

  找德国人要钱——这个主意让他满意。少年们第二次支起他们的三脚架,加尔凡伊提问,一切都被记录下来。直到最后我才注意到,有几个拿着武器的男人站在我身后。这个场景是为了起到恐吓的效果。不久之后,这个视频出现在索马里的一个新闻网页上。

  我们坐车回到霍比亚市,剩下的几天在一所破败的房子中度过,这里明显经常用来关押人质。傍晚时,阿里·杜拉耶又来了,手上拿着一把武器。“罗利,你怎么样?”他带着威吓的语气问道。他离开后,罗利说:“我想死。”

  转移到加勒卡约

  2012年秋,海盗将我转移到加勒卡约的一个半建成的房子中,我被解救出来之前一直都待在那里。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加尔凡伊和罗利。新的海盗头目名叫杜克苏尔,是个眼神无光的光头胖男人,有一条假肢。他告诉我,1993年,在美国特种部队试图拿下摩加迪沙某片城区时,他的脚被子弹射没了。在他的命令下,这些男人每晚都用一条自行车锁链将我锁起来。如果我违反了他们的某条规定或是顶撞了他们,我脚踝上的铁链就会箍得更紧一些。我整晚都被锁着,从晚上6点直到早上的祷告声响起。杜克苏尔禁止看守虐待我,但是他们中有一个喜欢折磨我。他用手打我的眼睛,而我根本不能防卫,常常一被打就要疼好些天。

  大约有两年的时间,我的生活每天都一样。早上有一碗草一样味道的温热豆子。有时看守会忘记给我食物,我整天都得饿着肚子。吃过早餐,就迎来了因无聊而备受煎熬的时间。我什么都没得做,也没有书可看。我很想和看守们聊聊天,但是他们几乎都不会说英语,因此很难交流。

  这些男人晚上拿着AK47步枪在走廊站岗,购买卡特草(东非常青灌木,叶含兴奋物质卡西酮,可嚼碎食用),称之为“我们的索马里啤酒”。对这些海盗来说,没有卡特草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没有什么比买到新鲜的卡特草叶更让他们兴奋和激动。他们每天展开地毯5次,在上面祷告。这让我吃惊,因为一般认为海盗都不信仰宗教。

  有一天我问看守巴斯卡,一个穆斯林怎么能成为海盗。巴斯卡是这些看守中我唯一喜欢的一个,25岁的他有着清澈的眼睛和温暖的笑容。“巴斯卡,”我说,“你是穆斯林,但你也是个小偷,这两者不能相容吧?”他站起来,捶打自己的胸脯。“是的,我是个小偷。为什么呢?因为在索马里,我们要饿死了。”

  2012年即将结束的时候,巴斯卡激动地来到我面前,他的手模仿一架飞机起飞的样子。“罗利和马尔科自由了!”他喊道。据巴斯卡说,海盗们一共得到了400万美元赎金,但实际可能只有300万美元。我的看守们非常高兴,如果塞舌尔的两个渔夫就可以让他们拿到这么多钱,那我肯定值更多钱。他们畅想着可以用这笔钱做些什么,大部分都想离开索马里,去内罗毕、迪拜或欧洲。

  最后的人质岁月

  那是2014年9月23日午饭后不久,加勒卡约的破房子前停了一辆车。这很罕见,因为汽车总是晚上来。一名看守叫我:“米夏尔,你的车到了!”我往外走时,这些男人都笑开了花。他们手拿一个透明封口的塑料袋,里面装满了成捆的百元美钞。“你被释放了!”他们说。

  我没什么感觉:我太熟悉这句话了,但是每次自由都如泡沫般在我眼前消失。我绝望地想,也许他们是将我卖给了其他海盗群。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条陷入了深深泥沼中的鱼,索马里让我变成了一个毫无生气的鬼魅。

  “你得打包你的东西,”一名看守说,“你要去机场。”“好。”我回答,此外一个字也没有多说。不久后我和两个男人一起坐进汽车。往常一般会有8个武装的男人看守我,现在车里没有了武器,也没有人强迫我上车或是让我戴眼罩。车辆驶过加勒卡约,开进热带稀树草原地区,另一辆车已经等着我了。我上了这辆车,车里只有司机一个人,他朝我微笑,然后用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我听到美国谈判代表鲍勃的声音,然后是我母亲的声音。

  “你的司机正带你进入一家酒店,”鲍勃解释,“那之后另一个索马里人会载你去机场。你的飞行员字叫德里克。”在机场,一架单引擎飞机等待着我,一个戴着太阳镜的男人走下飞机。我们站在飞机边,我很紧张。飞行员拿出他的手机,给我照了一张相。“这是给你母亲的。”德里克说。我已经无力感受放松、激动或喜悦的情绪了。当德里克给了我一个装着衣服的背包时,恐惧、枯燥和绝望构成的迷雾终于开始消散。

  几天后,我才得知我离开加勒卡约后发生了什么。我的赎金被绑匪们瓜分了,但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分得太少。阿里·杜拉耶要求获得一共1600万美元赎金的大头,这笔钱是我的家人,以及一些美国和德国组织一起筹集起来的。海盗们无法就分赃达成一致,引起了内讧,发生了枪战。杜拉耶当场死亡,此外还有4名海盗身亡。

  飞机在起飞跑道上前行。“加勒卡约塔台,”德里克发出无线电信号,“请求起飞。飞机上两人。”没有人回答,终于,在漫长得如同永恒的几秒钟过后,无线电设备中传来声音:“好。”除此以外,别无他言。

  我们飞向天空。

  米夏尔·斯科特·摩尔/文 刘星/译

  [译自德国《明镜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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