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德谦:凭什么要求艺术“必须被看懂”?

  • 来源:艺术与设计
  • 关键字:艺术,批评,微博
  • 发布时间:2015-11-30 15:40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的馆长田霏宇在介绍起刁德谦时的第一句话便是——在纽约的艺术界他被严重低估了。刁德谦早年间无疑是伴随着格林伯格理论成长的一代,格林伯格认为艺术是一种近似宗教狂热者所追求的“六根清净”状态,需要做到心中“无物”——但刁德谦最终背弃了这一套,在晚期抽象绘画中加入了抽象绘画所不能容忍的情感和叙事性。只是这一切并没有能够抵御“外面的世界”,到了1970年波普观念大热,刁德倩回忆道“我在1974年开始用几何的时候,就已了解几何没有什么前途”,笔者在给刁老师做第一版的推广方案的时候,用了“性冷淡风”这一“商业感”极强的词汇,因为当时的我几乎想不到这样的抽象风格若不和设计扯点关系还会有什么理由让普通大众关心,几斤周转“性冷淡”改为“Normcore”,助理策展人仍觉不合适,“如果一定要搀和着商业话题进来,那他应该是‘广告狂人’中的classic(经典)”,策展人如是说。但后来,我发现刁德谦先生身上最有意思的一点是,他既对于那些“已成名艺术家”的那一套不以为然,甚至宣称这样类似风格的创作他已经先于数年做了出来,在纽约他虽然因为“华人身份”没有一场“像样的个展”,但他对此似乎早已想开;另外一方面,他其实又没有那所谓艺术家的“锋芒”,他是我们容易想到的那种美籍华人——衣着妥当,谦逊大方。

  香蕉人的那杯苦茶

  “刁德谦1943年生于成都,1949年离开中国大陆移居香港,之后移民美国,定居纽约逾五十年。”,这是我在展厅前言里看到对他的简介。尤伦斯2015年做了好几个“香蕉人”,十几岁就被送去英国的餐饮巨头MrChow先生,80年代去美国也是刁德谦的挚友赵刚、毕业从新加坡去了德国的黄汉明,还有同期展出的泰国籍纽约艺术家寇拉克里,他们英文可能比母语说得好,甚至有些母语已经生涩得不如刚学会几个单词的婴儿,他们接受西方教育并产生了强烈的文化认同感,他们讨论“回忆”,“身份”和“全球化”甚至并不认为自己是“亚洲人”或“中国人”。网络上称这群人为“香蕉人”——黄种人的皮囊裹着白种人的果肉。虽然语言水平和欧美人无异,但仍会因为“黄皮肤”而被认作是外国人,刁德谦说,“我在12岁去美国的时候,最先我想做的一个事情就是尽可能成为一个美国人,所以我当时就想去除掉生活当中的可能留下来的一些中国的元素”,只是这种去除似乎是徒劳的,“黄皮其外、白瓤其内”、“黄皮白心”、“夹缝中的人”、“中文盲”、“边缘化”,是描述“香蕉人”是形容起他们时使用频率最多的词汇。

  《阎将军的苦茶》和《对不起,你的东方味道露出来了》是笔者认为刁德谦最出色的两幅“香蕉人”作品。《阎将军的苦茶》中,阎将军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戴维斯而最终导致权利丧失,走向死亡。电影与另外一个“香蕉人”黄汉明(曾刊登在《艺术与设计》的六月刊中)的一个老作品“再造中国城”形成鲜明对比,黄汉明翻拍了波兰斯基导演1974年的影片的《唐人街》,其中,早期美国电影中的中国人的角色往往以中国城/唐人街里的餐馆老板/服务员所汇成的“臭气熏天”为人文背景,刻薄、肮脏和市侩的中国人扮演着功夫先生、算命先生、鸦片依赖者,性工作者等种种“与文明和科学无关“的角色。《阎将军的苦茶》在笔者看来是美国首次将华人男性塑造为正面形象的电影,因为同样是革命党领袖,《上海快车》中的这位混血华人胁迫了妓女“上海百合”与发生关系,而阎将军则给予戴维斯在“行宫”内的自由没有胁迫她毫厘,甚至为了满足她的“善心”而“放过间谍”最终因此死去。但在这部电影中有两件事显得尤为荒唐,《阎将军的苦茶》在百度百科上出现下列的描述段落:“在中国,《阎将军的苦茶》表现了西方人想象中旧中国的落后和野蛮,为当时的国民党政府抗议。中国人在影片中想象为对白人(尤其女性)构成性威胁的“野蛮”他者。阎将军是好莱坞塑造的华人形象中一个重要角色,有学者将其视为辱华电影代表作。”此段文字在互联网上被大量引述,所以除了西方对东方一如既往的“Chinoiserie(中国风味)”式的想像和误解之外,似乎东方对西方也一直存在着“万恶的资本主义”的猜测。影片中另一件荒唐事便是,阎将军的饰演者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白人——中国人实则并没有真正沾到这“里程碑式正面形象”的光,“我从来就不想成为他们所理解的那种华人,谦逊而礼貌“,刁德谦说。著名的策展人凯瑟琳·戴维策划了一届卡塞尔文献展,她曾对刁德谦说,“其实您并不算是一位中国艺术家”。这句话着实让刁德谦惊讶,当他回到纽约后就绘制了这幅命名为《打扰一下,您的东方气质流露出来了》。作品英文标题中的“Chinoiserieisshowing”似乎更具讽刺意味,这种中国味道似乎等同于龅牙患者牙齿间隙中的菜叶,和夏日公交车上多个腋下散发出的狐臭,尽管“Chinoiserie”这个词一开始并不具有讽刺意味。我不知道中国味道或是东方味道是什么味道,是豆腐的清香,李小龙的体香还是别的什么想象,只是商业巨头MrChow在接受笔者采访的时候也反复提到了“Chinoiserie”这个词,并伴上了“呸呸呸”的象声词,早年学习艺术的他曾幻想成为一名艺术家,但却如同西方人的想象那样最终变成一名餐馆老板,他解释这种“顺势而为”实则是无奈之举,“当时只有开餐馆才能出人头地,因为你一个中国人做艺术家是不可能成功的”。MrChow的好友巴斯奎亚,布莱克,施纳贝尔这些艺术巨匠在为他绘制肖像时都使用了大量野蛮而黏腻的“黄”,黄种人的那种黄。因此,若尤伦斯未来有机会以“香蕉人”为主题做一个群展的话,《对不起,你的东方味道露出来了》一定要放在入口处或作为展览的Slogan。

  最不讨喜的香蕉人

  笔者在微博上搜了搜大家对这个展览的评价,看到“孙小欣大彤”写下:刁德谦比寇拉克里没劲的不是一亿个库布里克那么简单。这种批评似乎不是最低级的,起码“孙小欣大彤”得明白库布里克“这个梗”。我按图索骥地去对比了同期展出的这两个“香蕉人”,寇拉克里在Google中英文搜索量合计为92100,刁德倩合计为67370,而刁德谦确实被放置在了更好的“位置”上——尤伦斯的大展厅内(尤伦斯2015年仅有三个大展厅展览,是最重要的三次展览,一般独立开幕,宣传力度也会随之加大)。关于“香蕉人”身份的诠释,寇拉克里(曾刊登在《艺术与设计》的八月刊上)辗转纽约和曼谷两地,用影片的方式记录,其中最经典的一幕是他将纽约自己个展的演出视频带回亚洲给年老的父母观看。“不明时区三部曲”当中参展的艺术家(黄汉明,寇拉克里,梁慧圭)有一个共性——即使是那些不懂艺术史的观众看了也会喜欢。

  比如黄汉明所搭建的戏台子《中国科幻戏曲的舞台布景设计》成为了当月北京最适合“自拍”的艺术展,他甚至用gopro(运动相机)亲自拍摄一批“应景”的照片,并说出他的理论——在instagram上最容易看到灵魂,因为你的每一次分享和发布都在“表达什么”。在艺术家的带动下,老弱病残幼和小姑娘都45°举起了手机拍下了证据分享到了社交网络上,完成了一次“值回票价”的美术馆之旅。寇拉克里则是把展厅当做“作案现场”进行设计,淋满了红色颜料的模特假人,和大量行尸走肉般残破情景符合了大批用“重口味”来标榜个性的年轻人的趣味,而另外一个影像厅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大型牛仔布枕头(艺术家瑞安·特雷卡丁曾在这里摆放床,展览部门从宜家购置的席梦思在几个月的短短展期里由白变黑),所以夏天在美术馆里吹空调,秋天在美术馆里睡大觉,谁说这不是十元门票的价值。所以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副馆长尤洋就曾说过,“自拍或是他拍是不是美术馆的一种功能?——当然,不是每一个人观众都需要教育意义”。相比之下,不要说刁德谦的抽象绘画,纵使是具象的也容易“遇冷”,“香蕉人”赵刚个展期间,明明是“杂种布鲁斯”的显赫标题,明明是批判那些有识之士的“愚蠢英雄主义”,笔者却分明在展厅里听到两个中学生认真地把这个展解读成了相反方向——“无趣,这不就是个爱国主义教育展么。”

  所以绘画相比于其他那些热闹的艺术方法(一般伴随着声光电和行为),因为无法体验,因为“静态”的画面让人倍感美术馆的“庄严”压力,“看懂”似乎变得更必要了。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大概迎来了本年度“最不热闹”的展览,而这种不热闹对于热闹的798——“艺术旅游胜地”来说便可能意味着“不讨喜”。当抽象绘画,或者更时髦更卖座的一个词“冷抽象”展览放入艺术馆的大展厅时,便会有各种无端猜测:“是不是更好卖”,“是不是要卖钱?”,“是不是和画廊有潜条约?”,而讨喜的,热闹的,更容易被众人认作是艺术的可能要属会像霓虹灯一样“blingbling”的“装置”,或是“难以收购收藏”的行为。

  最爱的酸菜猪肉馅饺子

  也不是所有的“平面作品”都容易让观众“性冷淡”。798,乃至全国各地最喜闻乐见的,票房最高的大概要属“3D魔幻展”,这种用涂料绘制出的以假乱真的3D形象其实来源于欧美的街头文化——艺术家们在大街小巷上画一个“坑”来吓唬路人,后由社交媒体传入国内后,便成为了商家的游戏,广泛运用于地产业和旅游业。所以和香蕉的黄屁白馕不同的是,3D魔幻展是酸菜猪肉馅的饺子——打着“国际”的招牌兜售我们最熟悉的“那一团肉”。3D魔幻展进入国内后好雇佣大学童工“拉客”,票价往往在五十到一百元不等,并紧跟时代和营销理论,各地推出“扫一扫送冰激凌”,“两人同行送爆米花和可乐”等活动,所以大可以带着“边吃边看”的好心情(一般美术馆不同意将食物、饮品带入馆内以免意外损伤作品),3D魔幻展大可不必要担心此类问题,因为那些绘画上的丙烯颜料已经上了“胶”,它们完全是为你“贴身互搏”,“随意践踏”而准备的,如果一不小心水洒,似保洁大妈也可以一擦一秒就恢复闪亮亮。这些画作往往谈不上什么艺术性,是雇佣一批画匠照着图纸完成的典型“消费品”。不过讲到用户体验,似乎所有美术馆都要被它打败。3D魔幻展里的作品涵盖多种显赫人物,如唐老鸭,米老鼠,侏罗纪恐龙,玛丽莲梦露,蒙娜丽莎,或是惊险场景火山喷发,冰川融化,悬崖勒马,它如同那些各地兴建起来的“名人蜡像馆”一样令人感到“惊喜”和“感动”。美术馆、画廊、拍卖行、艺术家、媒体在艺术生态系统中各司其职,而美术馆作为其中“话语权集大成者”往往要承担“将什么艺术呈现给公众的责任”,这要求其与商业系统不同的是——不能太多地考虑到观众的感受,否则这将有谄媚的危险——和迎合消费者的商业思维无异。美术馆更像是“检察官”的角色,若给注水死猪肉“盖章”是要坏名声的,虽然时候不得不承认注水肉才是最脍炙人口的那种。毕竟美术馆多以“非营利”的面貌示众,艺术品也不得被销售。“性冷淡”的刁德谦也好,还是收获更多的“威廉肯特里奇”也罢,相比2015尤伦斯的商业合作项目“迪奥小姐”(人流高峰时需要排队三小时)都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但此展如同去年夏天“戴汉志:5000个名字”那样代表了一个民营独立美术馆的责任——为那些本应该载入“艺术史册”的人发声。

  近日,笔者有读到一篇名为“我们如今已经到了一个不存在高端文化的阶段”的文章,文中记者采访了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霍拉斯,她最近有接受电台采访,也要像知心大姐姐一样照顾回答一些诸如“人身在世,该怎么活”这类她曾经认为“不高雅”,“不屑”问题。她提到一个现象,那些曾被视为“金字塔顶端”的高雅文化已经变成了一种甚至连“亚文化”都不如的孤岛,登上去“也没什么了不起”,而流行文化、商业文化以及她所接受的“大众媒体”和互联网绝对垄断了经济领域和意识形态领域。所以与其说美术馆在用“装十三”刻意秀优越感,倒不如说“反装十三”的力量强大得多。关于“大众看不懂”的问题笔者也问了刁德谦本人,刁德谦的艺术风格对于一些最没有礼貌的观众来说最容易产生“这就叫艺术?我也会画,我三分钟就画出来”的错觉,对于这个问题,刁德谦给出了这样的答案:“几乎在每个领域,相较于其他人对某一领域更有研究,而艺术则不幸地从一开始就被误认为是一种每个人都可以轻易理解的事物,但事实并非如此,你不会期望科学家所做的一切‘一目了然’,也不期望他们可以把学说理论观点都向大众解释清楚,实际上艺术家的工作也是如此”。

  文>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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