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务派”的思想禁区

  • 来源:中国经济报告
  • 关键字:洋务运动,明治维新,工业,曾国藩
  • 发布时间:2016-07-21 10:50

  “洋务运动”表面很热闹,却没能成为中国的“明治维新”,其最大的短板来自思想领域

  19世纪60年代中国兴起的洋务运动,主要参与者被称为“洋务派”,他们以富国强兵为目标广泛学习西方先进生产技术,创办了一批近代军事和民用工业,奠定了中国近代工业的基础。但它的进展却一路坎坷,尤其在思想领域。

  同文馆之争:是否要“师夷”

  洋务运动是晚清的“改革开放”,对此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对。“洋务派”面临着保守派的攻击,反对和攻击的背后,既有思想不同而产生的理念交锋,也有新的政治势力崛起后与传统势力之间的利益冲突。同治六年(1867)围绕同文馆招生事件,新旧势力就发生了一次激烈论辩。

  同文馆是由“洋务派”首领奕?一手创建,是中国第一所新式学堂,聘请外籍传教士任总教习。初设英文馆,后增设法文、俄文、德文、日文、格致和化学等馆,学习内容还包括医学、机器制造、西洋史地和万国公法等科目。同治五年(1866),奕?以总理衙门的名义奏请增设天文算学馆。这本是他职权范围内就可以决定的事,之所以上奏,是因为他提出了一个新建议,拟选取20岁以上的满汉举人及其他科举“正途”出身的京外官经考试后入馆学习。

  这是个不小的创举。在保守势力看来,开馆学习夷人的语言和那些形同巫术的东西本来就不可忍了,现在又要招收科举和“正途”出身的人去学习,等于“诱佳子弟拜异类为师”,更无法忍受。山东道监察御史张盛藻首先上奏称“文儒近臣,不当崇尚技能,师法夷裔”,认为同文馆招收“正途”科甲人员“是重名利而轻气节,无气节安望其有事功哉”。清末笔记小说《春冰室野乘》有一段描述,说张盛藻的这份奏折在北京一部分官员中引起强烈共鸣,“广为传诵,以为至论”。

  但这篇奏折没有引起慈禧太后的“共鸣”,张盛藻接到了以同治皇帝名义下传的御批,其观点被驳回。但随后以重臣倭仁为代表的保守派继续发难,全面否定“洋务派”所提倡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慈禧太后让人把张盛藻、倭仁的这两份奏折抄送总理衙门,指示“该衙门知道”。

  在“洋务派”与保守派之间,慈禧太后采取了平衡术,一面命总理衙门“即著就现在投考人员,认真考试,送馆攻习”;但另一面又要求同文馆招生人数有所减少。这说明,相对于办厂建矿,思想领域里的变革要复杂得多,各种质疑和反对的势力依然很强大。

  修铁路之争:30多年没有结果

  同治十一年(1872)俄国入侵伊犁,李鸿章认为新疆路途遥远,“我军万难远役”,于是提出以“土车为铁路”。但此议一出,闻者“鲜不咋舌”,视为骇人听闻之论。后李鸿章奉召进京,在面见奕?时又力陈修建铁路的重要,提出先行修建清江浦到北京的铁路,方便南北交通。奕?虽然是“洋务派”,但深知此中阻力极大,对李鸿章说此事“无人敢主持”,“两宫亦不能定此大计”。

  修个铁路而已,连“两宫”都不敢拍板,还搞什么洋务?李鸿章不甘心。光绪二年(1876),“洋务派”丁日昌出任福建巡抚,李鸿章让他上疏建言在东南一带修建铁路,理由是台湾远离大陆,只有修铁路、架电线才能保证“血脉畅通”,避免列强的垂涎。但此事仍然无果。

  光绪六年(1880),中俄因伊犁问题眼看要爆发军事冲突,李鸿章的旧部刘铭传应召进京就防务问题提供对策。李鸿章授意他上《筹造铁路以图自强折》,再次提出修建铁路的主张,认为这是自强的“关节点”,并提出可先从北京分别修建去往清江浦、汉口、盛京、甘肃等4条路线,朝廷这才命北洋大臣李鸿章和南洋大臣刘坤一进行研究。刘坤一也是“洋务派”,他也赞成修铁路。李鸿章看到了希望,立即上了一份4000多字的《妥议铁路事宜折》,从中国古代圣人刳木为舟、剡木为楫、服牛乘马、引重致远谈起,再分析了中国此时面临的严峻形势,提出修建铁路的9项好处,以反驳保守分子的意见。针对朝廷可能有所顾虑的一些问题,李鸿章也专门作了说明。比如经费和主权问题,李鸿章认为钱应该是可以凑齐的,关键是决心;而一切招工、采购材料及铁路经营等都“由我自主”。

  李鸿章满心希望地等着朝廷的批复,然而他却低估了反对派的力量。针对他修建铁路的主张,包括尚书、侍郎等在内的数十名官员出来反对,有人上奏指责:“观该二臣筹划措置之迹,似为外国谋,非为我朝谋也……人臣从政,一旦欲变历代帝王及本朝列圣体国经野之法制,岂可轻易纵诞若此!”还有人认为铁路是洋人发明的,引进中国就是“崇洋媚外”,谁修铁路谁是卖国贼;有人认为修铁路会破坏风水,震动龙王、地神、山神,外国人不信这个,他们可以修,我们中国人不能,否则就是不忠、不孝;有人认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修铁路可以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但利益会使人心变坏,铁路一修,人心就变坏了;还有人认为男女授受不亲,陌生男女在一个闷罐子里呆几天几夜,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光绪七年(1881)2月,朝廷颁布谕旨:“迭据廷臣陈奏,佥以铁路断不宜开,不为无见。刘铭传所奏,着毋庸议。”李鸿章在给朋友的信中发牢骚说:“天下事无一不误于互相牵掣,遂致一事办不成。”他还在一份上奏中直言:“欲自强必先理财,而议者辄指为言利;欲自强必图振作,而议者辄斥为喜事。至稍涉洋务则更有鄙夷不屑之见横亘胸中。”

  尽管中间修过一些距离很短的实验性铁路,但由中国筹资、自己设计兴建的第一条铁路--京张铁路1905年才动工,距李鸿章提出修铁路的设想已经过去了30多年。

  中学为体:“洋务派”的无尽辛酸

  曾国藩的儿子、外交家曾纪泽对于那些反对办洋务的人进行过分析,认为这些人分三种情况:一种是所谓的“硁硁自守之士”,读死书、认死理,惟古是尊、泥古不化;一种“好名之士”,反对洋务更多是出于沽名钓誉、哗众取宠的需要;一种是投机钻营分子,“视洋务为终南捷径,钻营不得,则从而诋毁之”。

  受这些思想的羁绊和制约,“洋务派”在思想上自觉或不自觉地束缚住自身的手脚,尤其在涉及政治和政体等重要问题上更是不敢越雷池一步。“洋务派”还有一句著名的口号,是洋务运动后期代表人物湖广总督张之洞说的,叫做“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后面这四个字比较好理解,也就是“师夷长技以制夷”换了个说法而已,但在它的前面又特意加上了“中学为体”四个字,意味就比较深长了。

  “中学为体”就要固守朝廷的政治制度,办洋务是为巩固这种制度服务的。李鸿章早年对英国的议会制颇感兴趣,也曾提出过改革官制,但后来又绝口不再提此类话题,在与日本首相伊藤博文会见时还说过“贵国之议院与中国之都察院等耳”的话。“洋务派”的其他人,也把精力都用在了办实业、建新军上,“中学为体”是他们思想里不可突破的禁区。在洋务运动中,对传统的教育、经济以及法律制度也有一些改革,但这些都属于具体制度的层面,其改革也多属于应急性选择,而不是制度本身自然演化的结果,无法全方位地彻底变革。

  思想上存在禁区,体制上自然就会遇到壁垒。“洋务派”所办的企业分为军工和民用两部分,在经办军事工业时,官办企业模式带来了种种弊端,企业成了第二个衙门,官场上的那些毛病统统带进了企业里,让正常的经营管理制度无法顺利实施。后来“洋务派”决心引进民办资本,采取“官督商办”的形式建设民用企业,意在减轻官办投资的压力,也改变企业经营上的弊端。

  较之以往的体制,这是一种制度创新,受到商人们的欢迎,在初期也收到了良好成效。但一些习惯了“重农抑商”的保守官员看不惯商人参与企业管理,一直呼吁把企业收归“官办”。虽然此事最终未能全面实行,但企业里的官商矛盾逐渐尖锐起来,出现了“官督商办势如虎”的局面。经营体制无法顺畅,“洋务派”开办的企业大都经营不善,要么亏本倒闭,要么转卖重组,留下“一地鸡毛”。

  日本“明治维新”和中国“洋务运动”都起步于19世纪60年代,当时日本的国情与中国大体类似,基础比中国还要差,但到1893年,日本的各类工厂已发展到3334家,银行703家,铁路2039英里,以蒸汽为动力的船舶总吨位达到11万吨。而据1895年的统计资料,此时“洋务派”在中国开办的军工、民用企业加在一起还不到50家,其他各类民办的近代工业企业相加有100多家,真正意义上的银行则没有一家。

  用官僚体制办企业只能造成产权不清、权责不明、政企不分;在官僚化的体制下,企业的日常经营自然效率低下,机构庞杂、冗员充斥、办事效率拖沓、生产成本高昂。这些都是洋务运动中开办的企业的通病。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不是单纯的“人祸”,不是换一批人去经营,情况就会好转;这是一种内在的矛盾,不改变固有体制,谁去都没办法搞好。

  (作者为文史作家)

  □陈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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