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男子，在车水马龙的街上，摇着铃铛，一路前行。你可以看见他的表情——迎面来了车，他也会张皇四顾。但是，如果车不太多、人不太挤，行进还算顺利，你会看见他的嘴巴在动，你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我可以告诉你：他，那是在唱歌。张狂的男人唱歌的声音会很大，引得路人侧目。大多数男人不会这样——我不是说他们天生内心羞涩，而是他们大概知道，在人多的地方，如果自己的嗓音不是特别动听，会引起别人的反感！所以，你在大多数时间，看到那些念念有词、表情异常丰富的男人，他们那是在小声地歌唱。我喜欢小声歌唱。
从初一那年之后，我好像就没大声地唱过歌。那是一次联欢晚会，我第一次登台。说实在的，情况很糟，我根本把握不好。我走调了，更糟的是，由于我拼尽了力气，调更是走得千奇百怪。同学们轰然而笑，我站在讲台上面红耳赤。于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学会小声地唱歌了。
小声地唱歌，是一种精彩。1993年，我曾在一家私营钢铁厂做工。现在没人相信，像我这样一个瘦弱的人，能承受得住那样高强度的工作。但事实是这样的，我做的还是劳动强度最大的炉前工。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在唱着歌，小声地唱。其实我知道哪怕我大声喊叫，估计也不会有人听到——厂房里的噪音实在太大了，但我还是习惯不由自主地小声哼着。我常陷进某首歌的意境里去，一心二用的结果，有一次我把一根滚烫的轧钢条甩到了一个女孩的腿上。陪着她养伤的那几天，她一直问我：“你整天在冷床上，嘴里动啊动的，傻儿样，干吗呢？”我淡淡地笑了。
疲惫不堪的日子，疲惫不堪的生命。工余时间，我会走出车间，在外面的水泥地上，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揪着一根墙角的草根嚼在嘴里，眯着眼睛看天上的太阳。她就坐在我的旁边听我唱歌。声音，只有她和我才能听得见……
就在那段时间，街上开始流行卡拉OK。晚上，我们常去那里打发时间。我们就坐在电影院对面银行的台阶上，坐在里三圈外三圈围成一团的人们的旁边，夜空里布满了星星，我们并排坐着，她托着下巴，微仰着头，听我一首接一首地唱歌给她听。夜深人散的时候，她说，等她有钱了，一定要买一套卡拉OK，让我天天唱给她听。
一年后，我考上了一所学校，开始重新上学。她和她的几个朋友，在城河边上的一个小酒店里，给我送行。我闷闷地喝了很多酒，一句话都不肯说。她把麦克风塞到我的手里，说：“唱一个吧！唱一个吧……”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就唱一个，以后，我可能，再也听不到了……”
在遥远的一个城市，我毕业后留在学校工作。第一次走上讲台，是晚自习。满教室黑压压的学生，年龄甚至比我小不了多少。我有些紧张，讲课的时候，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教室里一片寂静……我的心里充满了愧疚，我低声地说：“我，给大家唱首歌吧……”那个晚自习，成了我和同学们的合唱。后来，有人告诉我：“老师，你唱歌真的很好听，就是声音小了点……”呵，他们哪里知道，在我心目中，轻轻的歌咏才是我所理解的歌唱啊！
多少个日子在我小声的歌唱里湮灭。有多少次，在陌生的城市里，我轻轻放下手里的麦克风，独自一个人孤单单地离去……我已经不能大声地歌唱，生怕惊动了那些沉睡很久的记忆。我在怀念着，怀念我的已经消失的孤独的声音，还有，那个被我的歌声所包围的人……
我还在行走着，不曾在任何一个地方扎下根来。在路上的时候，如果车不算拥挤，人流不算汹涌，你会看见一个人，在小声地歌唱。那个人就是我。
（黄媛媛摘自中国工人出版社《I服了You》）
*韩浩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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