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者的冷暖人生

　　贾府的落魄亲戚贾芸，不甘于贫困生活，想巴结上贾府的当权者凤姐，要点事做，他想送凤姐一点像样的礼物，可是他没有钱，只好硬着头皮去求开香料铺的舅舅卜世仁。

　　但这个“不是人”的舅舅编了一大套自己都不会相信的谎言，还训斥贾芸“哪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就派你一遭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

　　贾芸终于忍不住了。“难道舅舅是不知道：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在我手中花了不成？”从贾芸的话里推断，舅舅在操办他父亲的葬礼期间弄了手脚，让孤儿寡母仅剩了可怜的一点糊口家产。贾芸也声明自己并没有“死皮赖脸的三日两头来缠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此时的贾芸让人心生敬意，他和母亲很有自尊地、坚韧地活了下来。

　　受到冷遇的贾芸当然选择离开，卜世仁夫妻又上演了一出好戏，假作留贾芸吃饭，却张罗着让丫鬟去邻家借米借面，贾芸被这对宝贝夫妻捉弄得几乎是落荒而逃。贾芸料不到，结果竟是邻居一个放高利贷的泼皮倪二仗义，宁肯不要利钱，也要借给他银子。用了这银子，贾芸才得以攀上了凤姐，谋得了贾府内的差事。倪二帮助贾芸，在“尚义侠”之外，想必还因为贾芸的贾氏背景和精明能干，日后必有回报。

　　中年后贫困潦倒的曹雪芹，想必看尽了人情冷暖、市井百态，下笔时才能如此真切自然，毫不费力。在这样的环境里挣扎着长大的贾芸，又如何不被锻造成一个人精？他会说话、能办事、有心计的背后，是残酷的现实和卜世仁夫妇、倪二等人那样的“好老师”。

　　贾芸想去攀上贾宝玉，宝玉一见贾芸就说：“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儿子。”此时的宝玉才13岁，而贾芸已18岁，整整比他大了5岁，连贾琏都笑宝玉“好不害臊”。但机灵乖巧的贾芸立刻就说：“俗话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外孙’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这段话里，贾芸有讨好有撒娇，却没有任何自怜自伤的意味。跟着寡母长大的他，早已学会了讨生活，懂得能屈能伸。

　　宝玉被马道婆做法发病那段日子，一直是贾芸在外看守照管。待宝玉病愈，贾芸进来请安，在袭人等人面前察言观色、客气拘谨，让宝玉很不以为然，说他“你只管坐着吧，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此时的贾芸特别像是职场里的新人，急于融入新环境，急于被认可被接纳，难免小心客气，处处讨好。

　　宝玉与贾芸也谈不到一块儿去。两个人在一起聊天，“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宝玉告诉贾芸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谁家的丫头漂亮，谁家的酒席丰盛……说了一会儿，总不投机，宝玉就有些懒懒的了--此时的宝玉，是标准的公子哥做派，他操心的事，他的话题，在贾芸这里，显得如此遥远陌生。宝玉不会想到，在风花雪月的大观园物种之外，还有贾芸这样尝尽酸甜苦辣，为了生活苦苦挣扎经营的人生。

　　在作者营造的氛围里，我们会和宝玉、黛玉一起伤春悲秋，为了爱与美的流逝脆弱而欣赏感伤，然而当贾芸这段结结实实、浓烈辛辣的现实气息扑面而来时，我们才知道，一个优秀的写实主义作家能够将笔触延展纵深到什么程度。宝黛“为何心事终虚化”的内心追问让人怅惘，而卑微者的冷暖人生，却更让人感慨。

　　文｜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