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马越君交往已久,早有心想为他写点什么。这次算是一个适时的机缘吧。
我一直认为,评论艺术家的创作,其作品不如其人为根本;而评论艺术家其人,其技艺又不如其心灵为根本。马越君的青瓷创作活动,离不开浙江这一特殊的文化空间。浙江青瓷渊源有自,从未间断,所谓六朝“越窑青瓷”、吴越国“秘色瓷”、南宋“修内司官窑”、元明“龙泉青瓷”等等,只是浙江青瓷浮现在中国陶瓷史叙述层面的“冰山”而已。当然,这几角“冰山”,亦足以撼人。浙江青瓷实为中国陶瓷世界的“龙脉”之一。
浙江青瓷在古越国时期已经萌芽,六朝时期枝叶舒放,唐宋时期奇葩盛开,元明以来可谓硕果累累。我是浙江人,也热爱青瓷,我常常想,浙江何以有如此悠久的青瓷文化传统?近来在做有关六朝名士与佛教传播关系专题研究过程中,渐渐形成一个认识,我认为浙江青瓷与浙江山水存在着直接关系。在六朝文献中,对浙境山水的赞美,可以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循会稽郡曹娥江上溯,经过始宁县、剡县,跨过天台山脉至临海郡灵江流域,再南下进入永嘉郡永嘉江流域,这一带应是六朝时期浙江山水文化的主脉所在。特别是晋室南渡开拓以来,该区域的“佳山水”之名著称于世,中原名士来此“求田问舍”、“有终焉之志”者不少,据《晋书》王羲之本传记载:
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
钟情于浙江“佳山水”的不限于“方内”名士们,还有“方外”的佛教僧人,《高僧传》卷4《晋剡山于法兰传》:
于法兰,高阳人。……后闻江东山水剡县称奇,乃徐步东瓯,远瞩嶀嵊,居于石城山足,今之元华寺是也。
盛赞浙境“佳山水”的文学作品数不胜数,孙绰《天台山赋》、谢灵运《山居赋》、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等等都是脍炙人口、传诵千古的代表作。现代作家倾心浙江山水的莫过于朱自清先生了,他在《温州的踪迹》中所记述的“踪迹”,正是六朝“永嘉山水”的故地。其中《绿》描述仙岩梅雨潭山光水色的文字,最值得我们反复吟咏,我真想全篇引录,但限于体例,只好选录一段:
梅雨潭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们,我们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了。揪着草,攀着乱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过了一穹门,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边了。瀑布在襟袖之间,但我的心中已没有瀑布了,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但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呀。——站在水边,望到那面,居然觉着有些远呢!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她又不杂些儿尘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拂地的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近旁高峻而深密的“绿壁”,丛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的,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也太暗了。可爱的,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我怎么比拟得出呢?大约潭是很深的,故能蕴蓄着这样奇异的绿;仿佛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那醉人的绿呀!
朱先生如痴如醉所叹咏的,不就是自古至今萦绕在浙江山水之间的魂魄么?
记得和马越君第一次见面,他就谈浙江龙泉之行。龙泉位于永嘉江上游,龙泉青瓷的名声,始显于宋元时期东南沿海海外贸易的兴起;从文化传统来看,可以将龙泉青瓷视为浙江青瓷主脉的延续。马越君除了向我展示他在龙泉创作的作品外,更多的是谈龙泉地方的风俗、饮食、环境乃至历史,尤其说到龙泉青山绿水时,热爱之情溢于言表。马越君是真正热爱浙江,热爱浙江鲜润青翠的山水世界,我个人认为,这正是他青瓷创作的基础,也是他青瓷作品精神的来源。
从审美的角度,我们在马越君青瓷作品上感受到的,不正是浙江山水的魂魄么?那一件一件青瓷作品,不正是从浙江山水中孕育出来的精灵么?
马越君生长在河北承德,从小在“避暑山庄”玩着长大,可以说是“塞外江南”滋养了他。据清代文献,从承德的“避暑山庄”,到北京的“颐和园”,再到杭州的西湖,贯穿其中的文化脉络,是有案可查的。中国园林是中国山水人间化的表现。惟其如此,马越君对园林、对山水、对青瓷就不用说了,都有很深切的体会。熟悉马越君的朋友大多知道,马越君本名马跃军。“跃军”一名,该是他诞生时代的文化印记吧。他曾告诉我,“越君”一名是2001年第一次去浙江龙泉创作后开始使用的。“越君”者,越之君子也。“跃军”易名为“越君”,正是他体认浙江山水文化传统的表征,应该也是我们理解他青瓷创作最直接的门径。
阿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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