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不冻,惊蛰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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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02-19 15:19
2012年
大雪天时记年少,新蔬根蓏未登盘
22岁的苏锦绣独自站在和平大街的公交站牌下,眼前的盛装缤纷的圣诞树很是耀眼。今年的气温降得很快,日历上写着,今日大雪,是一年中冬最深、夜最长的时候,寒气袭人,最适宜喝热酒。后半句是顾任馋酒喝时经常说的。
直达家门口的184公交车从远处慢慢驶来,车身喷着圣诞快乐。苏锦绣一个转身,没有上车,只是觉得很冷,忽然想喝酒。
周五晚上的步行街人潮涌涌,万家灯火意兴盎然。有三两唱诗班的女孩男孩下课而来,用醇厚的嗓音在街上大方歌唱。苏锦绣走李阿姨馄饨店,点一碗板栗牛肉馄饨,再要了一小瓶72度二锅头。这是苏锦绣第三次吃板栗牛肉馅儿的馄饨,距离他们分手第二个月。
和顾任在一起吃馄饨的时候,顾任只爱牛肉,苏锦绣总习惯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全夹给他。在他们恋爱的第七年,只剩锦绣一个人坐在这里。莫名的思念涌起,它也不见得只是隔靴搔痒。
昨天晚上,苏锦绣接到了一通电话,高中同桌问:“你知道顾任要订婚了吗?”
苏锦绣想脱口而出:“早就知道了。”
话到嘴边却变成——“真的吗”?
《sex and the city》里的夏绿蒂说,忘记一个人的时间,是你们交往时间的一半。那怎么算现在也没到三年半啊,顾任,为什么可以快成这样呢,苏锦绣不明白。
在一本佛教的书上读到过,想要忘掉一桩过去的恋情,就拿一只小鸡爪,系上红绳子,在脑袋上旋转三次,然后烧掉它。
锦绣带瓶猛喝了一口二锅头,火辣辣地从口腔烧到内脏。街上的雾气已经糊到眼睛上,锦绣发觉自己已经想不起来这个爱了七年的男生,他的脸。
酒精和时间,究竟谁帮了谁的忙。
2010年
寒露时节人人忙,种麦摘花打豆场
顾任读了三年大专后,到父母在河南商丘开办的制衣厂里学习工作。顾家制衣厂专门做保暖内衣,市场上所有的内衣品牌,他们都可以照着做。成本三十的加厚保暖内衣,冬天的时候淘宝上至少可以卖到两百。天气刚刚开始转凉的时候厂里最忙碌,因为过了这季,生意就会淡下来。所以,顾任每天都说自己很忙。
北京离商丘,全程687公里,坐车大约八个小时,还不算上从学校到车站的路程。在五年恋情面前,这几个小时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有时,当苏锦绣看到同学的男朋友每个月从更远的地方坐车过来看她们时,心里也会有些羡慕,有些委屈,有些怀疑。
“顾任,你来看看我吧?”
“再说吧,我最近很忙。”
这一年,是2010年。
同年五月,河南省郑煤集团汝州公司新岭煤矿发生一起火灾事故,死亡8人。
锦绣打电话给顾任:“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傻瓜,我这离汝州要六个多小时呢。”
“没事就好,顾任,我今天被一个奇怪的男生跟踪。”
“锦绣,你等等,我现在接个电话,待会回你,”
顾任说着,自顾自就挂了电话,之后也忘了打来。
好像每次失落,都毫无理由。好像每一次和好,都不知不觉。
锦绣大三那一年频频胃痛。有天晚上痛得不行,蜷缩在冰冷的宿舍床铺上,就是不肯去校医室。人在疾病或疼痛的时候总会郁郁寡欢,意志消沉。她发短信给顾任:我好难受。
秒针分针滴答转动带动时针,顾任依旧没有回复,她忍不住拨通他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键盘的敲打声,鼠标拼命地点啊点,有他哥们大声地叫他赶紧跑到树林里把谁给打了。锦绣把电话给挂了,缩着身体在被子里颤抖地哭起来,哭着哭着睡着了。
直到深夜两点,她被顾任的电话吵醒,大概是已经玩完游戏,说自己刚才没看到短信。
“我生病了你有关心过我吗?”
“我不是叫你多喝水多休息吗?”
他妈的谁要你教我喝水!
爱情跟保暖内衣一样也有淡旺季,这样类似的桥段每隔几个礼拜就会上演。一次又一次,锦绣对顾任累积了太多失望。
那种失望仿佛让人置身雪窖冰天时,在深不见底的湖里游泳。
2011年
立夏前后连阴天,又生蜜虫又生疸
2011年7月,苏锦绣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从高楼大厦里走出来,兴奋地和顾任说:“顾任,我应聘了一个艺术会展经理,通过了。”
“你不是要回来考公务员吗?有时间怎么不在学校好好复习。”顾任问。苏锦绣坐在公车上,一路看飞驰的风景,曾经的关于顾任与青春的所有回忆,刷刷地从身体穿过,快得让锦绣猝不及防。
每个恋爱中的女子都曾跟深爱的男朋友说过分手,但都不是真的想分,而是希望能借此换来对方的重视和挽留。锦绣发短信给他,说“要不我们分手吧”,顾任只说了句,你要想清楚了。
没有想要的惊讶和挽留,赤裸裸的毫不在意。锦绣突然发现自己蠢透了,她回了短信:“哈哈开玩笑了”。她这样告诉自己,天气太糟糕了,不适合分手。
大四的班级散伙饭上,锦绣一反常态地喝了好多酒,她高举着酒杯和每个同学干杯。其实锦绣更欣慰的是,她终于要和顾任同居了,她终于可以奋不顾身投奔顾任,两人天天黏在一起了!
顾任的父母已经全权把厂里事务交由顾任打理。顾任很努力,学得很快。顾任和锦绣平日就住在厂里面,锦绣在楼上楼下到处乱窜,跟每个工人打招呼,听他们叫她“小老板娘”,欢喜到不行。
初夏,墙根上开满凤仙花,锦绣闲着没事学书上的方法,采下它们的绯红花瓣,与明矾一起捣碎,把花瓣汁液用叶片绑在十根手指上,看着汁液一点一点渗进指甲,变成一朵朵好看的花儿。她就跑到顾任面前:“你看,美吗?”
顾任还在监督工人们裁布,头也没有抬起来,说:“美美美!别瞎玩了。”
苏锦绣再待着,顾任就会点燃一支烟,用力地吐出烟雾,糊住了锦绣的脸……
锦绣想起高中时候的顾任,打球中场休息的时候,他会偷偷跑到角落里抽烟,她跑过去给他递水,他就假装生气让锦绣离自己远一点。他说吸二手烟比抽烟本身更有害。
锦绣不再说话,也不敢再回忆,难道人不是越成长越成熟而越懂得体恤人心吗?
她向窗外凝望,一个步履迟缓的老人提着菜篮,面带笑意。一个身着白色连衣裙的花样少女挽着她的男朋友,脚尖微点,步伐轻快。一条尾巴快摇到天上去了的自娱自乐的秋田犬,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她坐在乌烟瘴气、肮脏混乱的厂房里,觉得窗外的任何人都比自己快乐。
晚上,锦绣梦到了奶奶。她就站在锦绣头顶前方的位置。她用手往锦绣的嘴里塞进一把生米,又在锦绣的手心里放了一把,动作娴熟轻巧。这是《礼记》里记录的古人殡葬仪式的一个步骤。
锦绣醒了,此时是凌晨三点,旁边的男子已经鼾声阵阵。她赤脚走到窗台下,月凉如水。锦绣回头看看躺在床上的男人,觉察生活已经变成枯燥的流水线。
连续几晚,锦绣总是半夜醒来。有时梦到被人追杀,还不停地难以自控摔倒。有时梦到和顾任在野地里牵着手跑着,可是突然顾任不见了,自己一脚踩空,掉进了万丈深渊。有时梦到奶奶摸着她的头,对她笑……
锦绣的安全感一点一点流掉。
以前的锦绣,想要什么,厌恶什么,或喜欢什么,就会一直执拗下去。但是现在,锦绣觉得自己没有力气了,终究敌不过年少时的强盛顽劣,即使被剐上千刀,也可以若无其事地起身走路。
2012年
惊蛰节到闻雷声,震醒蛰伏越冬虫
在二十四节气当中,大雪排在第21位。古人云:“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到了这个时段,雪往往下得大、范围也广,故名大雪。俗有“今年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的农谚,雪多、雪大都是预兆来年的丰收。
大雪不冻,惊蛰不开。说的就是遇见的风雪越大,来年收成越多。锦绣想,他们遇见的困难够多了吧,那么多年的坚持,总归要开花结果了吧。在商丘,除了顾任,锦绣谁也不认识,日子无聊得很。“顾任,我想回北京和他们聚聚。”锦绣试探性地问。
“那你去呗,到时和厂里王师傅的货车一起绕个路回来。”顾任眼睛看着电脑屏幕。
返回的那天冷得很,北京的天早早就黑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模糊了视线,大风猛烈得刮得人脸生疼。
11月3日晚上,9点开始路上的车队就再也不能动弹前行了。锦绣冷得不行,连口热水都没得喝,只好坐在车里颤抖。直到夜间12点,依旧大雪封城,队伍纹丝不动,北风呜呜地挟裹着雪花旋刮堆积在车窗。
锦绣颤抖地拿起电话,哭着和顾任说:“顾任,完蛋了,我在车上,到处都是雪,我们快冷死了。”
顾任问:“你在哪里?”
“高速路上。”
“高速路怎么可能这样,你别大惊小怪了,我在睡觉。”话没说完,锦绣只听见断线的声音。
如果顾任看新闻,他应该知道,那场大雪,竟让近两千人困在北京八达岭高速出京居庸关到水关长城段。几乎是同一时间,110国道昌平区和延庆县交界处,至少1000辆车误在风雪里。
直到4日上午7点,才有武警官兵徒步抵达锦绣他们被堵的路段。
苍茫的雪地上,浩浩荡荡的被困者,徒步十余公里,相互搀扶跌跌撞撞走到了八达岭隧道集合。
锦绣的全身都湿了,双腿在雪地里怎么也不能动弹。旁边的武警一下就把锦绣背到背上。
锦绣多希望这个宽厚的肩膀是顾任的啊。可他在哪呢?他为什么不来找她呢?两天一夜,他怎么能不担心害怕呢?一想到这,锦绣趴在那武警大叔的背上,号啕大哭。
大雪不冻,惊蛰不开。但是这个说法在爱情里并不科学。锦绣一直以为,爱情如果能在最艰难,最不可能活下来的青春年少时活下来,就一定能细水长流,终能成果。可现在他们要去哪呢?他们能去哪呢?再往前几年,似乎就是永远的一辈子。
可那里太遥远,比那冰天雪地里的十公里还远。
她永远到不了。
2006年
大暑伏天下满塘,涝透七月雨水狂
2006年,雨水频繁。那时家家户户都喜欢在屋外放一口大水缸,用来储备雨水。明晃晃,干干净。那时天空比现在蓝一些,爱情比现在有憧憬一些。
高中的男孩子已经会聚在一起看黄片。荷尔蒙蠢蠢欲动的年纪,很容易做错事。顾任借着哥们是老师的孩子,在学校里有单独宿舍,于是在一个下午借来钥匙,把少不更事的锦绣带到宿舍。模仿片子里的情景,他一层一层脱掉了锦绣的鞋子、袜子、裤子。
自此,他们成了客观意义上的“大人”。
有一次,顾任室友的母亲来宿舍收拾东西,看到了床单上还未洗去的血迹,于是拷问自己的孩子。哥们最后逼不得已,说出了真相。
那个年龄出了这样的事,放在哪个年代都是最严重的事情。老师叫来了双方的家长,锦绣的父亲当着所有人的面不停地扇锦绣的耳光。而顾任作为男孩子,父母虽只是象征性地责骂,但是却不赞同他们在一起。在他们看来,这样的女孩子不单纯自持。
那年,锦绣几近与父亲断绝了关系。
很长一段时间里,锦绣只敢在课间路过顾任教室时,两人偷偷互望一眼。
七年前,牛肉馄饨远比现在的要多;七年前苏锦绣连菠萝啤都喝不了更别提二锅头;七年前姚晨和凌潇肃还在地铁里看同一张报纸,如今他们已经劳燕分飞各自迅速结婚。
2005年
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全盛时
2005年的高中校园,顾任还在暗恋临班一个胖胖的姑娘。苏锦绣叫住他:顾任!顾任!是你吗顾胖子?
顾任回过头来,记忆如同画卷在他面前摊开来。
九年前,洪林镇小学开学的第一天,那个扎着两个羊角辫、脸圆得像球的姑娘一奔一跳地和他走在同一条路上。小女孩奔到那男孩面前,把两颗八宝糖果塞到他手里,笑的时候露出两颗长长的兔牙。
那一年八宝糖果是奢侈的零食,做成球的形状,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味道,但是做得太大,塞到嘴里嘴巴就会鼓出来,像刚刚被揍的畸形的脸。
而时隔九年,在高中的苏锦绣的眼里,顾任早已跟八年前看到的他一样,他站在人群中就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他惊讶之余露出的害羞的笑,更加重了她的决心。
女追男隔层纱。而幸运的是,那年张开双臂的她,却被顾任抱得更紧。
他们的分手和开始一样,好像很突然,又好像很应该。
可那十几岁的爱,已经太过遥远。
遥远到,它根本已经不是爱的模样。
苏锦绣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可以与一个人相守那么多年,却又能轻率地去拥抱另一个人?
也许顾任从头到尾就没有很爱苏锦绣。但现在谁还计较这些呢?
谁让她第一个望见的人是他呢?正是因为从来没有爱过,所以才一定要爱到绝望,无路可退才知道死心。
是爱情让人忘记时间,还是时间让人忘记爱情呢?
顾任啊,我还相信爱,只是,我再也不相信你。
撰文_PEOP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