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喜爱我

　　露迎：

　　一中重建的消息，相信你也听说了。今天下午你的同学重聚母校，在热闹的合影人群中，我独独没有见到你。我想起你说的——“老师，我以后不会回来看你。”

　　你说这话的时候刚擦掉眼泪，表情因为过于平静而显得更加决绝，直到我们分别，你都没有再笑或哭过。这和我最初认识的你判若两人，那时的你热情得让我无所适从。

　　2007年我刚从师范大学毕业，你们是我教的第一届学生，我对你最初的印象是你那句雷霆万钧的“老师好！”它发生在每堂课我走进教室的一瞬间，发生在操场上距离我100米远的地方，发生在三楼教室挥舞的手臂里，甚至发生在有点尴尬的洗手间里……你叫得那么大声，那么字正腔圆，像幼儿园里争先恐后的小朋友。那声声洪亮的问候让初为人师的我既欣喜又惊吓。

　　回想起来，那时你已经16岁了，正值青春年少。年轻，大概就是任凭满心的偏执去做所有事吧。

　　每次上课前，你总是早早地帮我拿教案；下课后向课代表主动请缨给我抱作业；每到你们班上课时粉笔总是被整整齐齐地码好；圣诞节你送我一张卡片，打开时，里面发出你的声音：“老师，节日快乐！”；教师节你会跑过来在我的办公桌上呼啦撒一堆巧克力，然后迅速逃离。

　　众多老师里，你独独对我这样，这让刚参加工作的我充满了成就感。

　　然而，随着频繁接触，欣喜感应声而倒。你不漂亮，有点胖，看上去有点笨重。虽然我很喜欢你的可爱，但你与周遭的同学关系并不和谐。那时候的我没能狠心地告诉你，每个人都应该在人际交往中学会包容和忍让，可面对哭泣流泪的你，我没能开口说出来。

　　你说，我是你学生生涯中，给过你最多鼓励和信心的老师。

　　我知道，你说的是元旦联欢会那次。

　　那天，你躲在操场的老榕树下泣不成声，被我撞见。你突然抱着我，哭着说：“老师，我准备了好久。可是节目却被刷掉了。”最后，我没有把别的同学的节目换掉，因为每个学生都和你一样用心费时地排练过。为了让你能够上台，我把我的个人葫芦丝独奏表演改成了师生二重唱。我告诉你这个决定的时候，你再次抱着我惊喜得掉泪。

　　那真是一次糟糕的表演，你真的不擅长唱歌，不过看着你那样热火朝天地准备，全心投入地演唱，然后又欢天喜地地庆祝，我却又觉得那是最好的决定。无疑，那是你人生中一次难忘的经历，你为此兴奋了许久。

　　可是露迎，我忘了告诉你，我只能陪你走这么一段路。优胜劣汰是最公平的法则，听说现在的你还会时常伤心哭泣。诚然，眼泪是减轻痛苦的必需品。但如果有一天，你被这严苛的世界训练到明白哭闹是最浪费力气的事时，也许你才算长大。能做到恒指崩于前而不变色，才能以平常心把事情真正做好。

　　但即便如此，如今回想起那个遥远的演出完我们一起去吃汤圆的元旦夜晚，依然心里一暖。

　　能够在你人生的某个阶段，为你点亮心灯。而你，也能因为有了我小小的推波助澜而让你的中学时代因此发光发热——那都是我最欣慰的事情。

　　如果没有那两天

　　最近听到一句话，我很有感慨：“学生在离开当时校园之后，就会忘记老师，而老师，却会记得她教过的每一个学生，并且真心希望他们变得更好。”

　　世界上有一种可怕的状态叫做——包容不成，反害人不浅。我在想，如果一开始我就学会拒绝，同时教会你面对任何人都要保持距离，可能会避免今天的僵局。

　　你升入高三的那一年，我的工作量一下升到了六个班，周末还要去上研究生的课，忙得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你似乎也成熟和内敛了，渐渐淡出我的视野。

　　直到有一天，我意外地接到了你母亲的电话，她问我能不能在临近高考的最后几天里帮你再复习复习，她的意思是让我住到你家里陪读。这实在太夸张，我不是你的私人教师。我婉拒了她。

　　但是第二天，你像扔巧克力一样往我办公桌上扔了一个红色盒子，然后转身就跑。我打开一看，是一条金项链。当天下午，我约见了你的母亲，并退还了项链。

　　我想告诉你，这个社会并非所有的心意都可以通过权钱交易来实现。发自内心的倾慕和尊重，不需要任何的权钱交易对方也能感受到。可你的母亲与我长谈，我才知道，原来你是那样迷恋我。

　　你的书桌上摆满偷拍我的照片。那次能跟我合唱你高兴得一夜没睡。最奇怪的是，虽然你只是我的学生。那天你无意中见到我钱包里和男友的合照，你居然备受打击的样子，就此闷闷不乐。这太不可以思议了。

　　你的母亲说：“您是她的精神寄托，就最后这几天了，您来家里陪陪她好不好？”

　　折中的办法是最后一周自由复习的时间我会一直在学校陪伴你，直到自由复习的最后一天，已经是下班后的两个小时，我的研究生考试一个小时以后开始，这一小时只够我从一中赶到南大，连晚饭都没时间吃。和你说明情况后，你仍然不让我走，在课桌前哭得歇斯底里。

　　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安慰你说其实就算毕业了，你仍然可以回来看我，你抽掉最后一张纸巾，恨恨地说：“你还是要走。”然后说出了那句决绝的话：“以后我不会回来看你。”那语气带着绝望，而且幽怨至极。

　　现在回想起来，我分不清你是无法忍受没有我的陪伴，抑或我只是你转移压力的出口。但无论初衷是怎样，我们都应该时时刻刻地做一个体谅他人的人。这种体谅的底线，应该就是不可以扰乱他人的生活。

　　你没有再打电话或发短信过来。直到高考结束后我才知道那些天发生了什么——那晚你执意要等我的回信，直到凌晨也不肯睡去。三点多的时候，你发烧，父母连夜送你去医院，医生说你情绪非常不稳定。你坐在窗边打点滴，一边打一边掉眼泪，你母亲终于忍不住给我打电话，却被你发现，一把抢过手机扔到了窗外。

　　可想而知你考试时的精神状态。高考发榜那天，我去看了你的成绩，刚够本科分数线。其实你原本可以考得更好的。

　　这是最不可取的爱

　　说实话，这件事我纠结了很久。如果我当时回了信息，抑或给你最后两天的纵容是不是至少可以让你平静地度过高考？还是，你得到的纵容已经足够多，无休止的容忍只能错上加错？

　　以下的话或许本不该说，可是我还是必须让你明白。我们看过那么多新闻许多道理相信不说你也知道——刘德华的女歌迷杨丽娟疯狂追星导致倾家荡产，父亲卖肾跳海；列侬是被歌迷打死的；成龙的日本女影迷愿为他自杀。粉丝对偶像的狂热从不罕见，但其实他们也许爱的并不是对面这个人，而是他背后的光与热，他们只是需要一个途径发泄和通透自己淤积的情绪。将自我的期望投射到他人身上，并企图以此取暖。

　　诚然，这不是一种聪明的方法。

　　比我小七岁的你正好进入90后大军，自私和脆弱是你们的标签之一。据我所知，你父亲常年在外经商，你通身的名牌和高级文具用品透露出你家境的殷实。在你成长的这些年里，你的父母也许从没有和你说过“你想要的不一定能得到”这句话。可溺爱，永远是爱的方式里，最不可取的一种。带有功利性的追崇，其实更容易迷失自己。

　　世上的人再怎样错综复杂地交际在一起，也不过是独立的个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没有人会单纯为你而存活。所以我们每个人都不应该对别人有过高的企盼，更不能把自己的生命倾注在别人身上。

　　世界上并不存在这样的等价交换。你热爱的人事物同样眷顾你，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甚至，我可以残酷地说，你没有资格以热爱绑架他人的生活。

　　今天你的同学回母校来，我才意识到你们都已经大学毕业了。有的已经开始工作，有的正在热恋中。如果有一天你恋爱了，但别人不喜欢你，或是他没有像你希望的那样喜欢你，你无需太在意，更不要为此伤心欲绝。顺其自然和设身处地也是尊重的一种方式。

　　露迎，你要明白，执著是种可贵的精神，而偏执却是性格的缺口。其实想一想，比起混沌度日的人，人生有所爱，已然足够，又何必让这爱发酵、膨胀、变异，成为一颗致命的炸弹？让它保持在恰当的距离，也许更有美感。

　　最后，偷偷地告诉你，因为教过太多的学生，很多学生回校时，我甚至认不出他们长大成熟后的模样。希望你能回来看看这个曾经成长的学校，或许你会看到现在的我正在渐渐年纪变大，身材微微发胖，我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刚出校门的年轻女老师了。你看，世界上的一切都在随时改变，唯一不变的，只有可能是你自己。

　　你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