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南屏(1924-1985)及玉斋珍藏

  • 来源:中国书画
  • 关键字:王南屏,中国书画,收藏
  • 发布时间:2014-09-24 14:07

  已故的王南屏先生是20世纪中国书画主要收藏家和鉴赏家之一,他对研究中国书画的欧美学者及收藏家的教育影响深远,使他们能更深入了解中国艺术,并有助于提高西方人对中国艺术的欣赏能力。

  王南屏先生在上海长大的时代—自20世纪20年代后期世界经济崩溃、中日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和社会主义革命,到60年代大饥荒和“文革”—是中国艺术品大量转手的时期,甚至清朝皇室的珍品,自19世纪末即在市场出现。王先生早年的教育和对艺术的兴趣与国际艺术市场的上海收藏与鉴赏行家有密切不可分的联系,他们的收藏囊括各个时期的各种艺术品。他认识著名画商和藏家庞元济(1864-1949),深具影响力的收藏家、书法家和鉴赏家叶恭绰(1881-1968),早期视他们为导师,后成为同行和友人。十分出色的鉴赏家、收藏家和画家谢稚柳(1910-1997)是他的亲戚,而王先生一生中,也与许多中国当代艺术界重要人物结交,如张大千(1899-1983)、徐邦达(1911-2012)、王季迁(1907-2003)等,并且互相切磋。凡是熟悉王南屏的人都认为他是最博学、机智、眼光独到的收藏鉴赏家之一,包括许多他认识的在美国具有影响力的中国艺术史学者,如罗樾(Max Loehr)、高居翰(James Cahill)、李雪曼(Sherman E.Lee)和罗覃(Thomas Lawton),以及几乎所有在欧美著名的中国艺术史教师。王南屏先生自幼即习书法,这训练造成了他对艺术形式有特别的认识及欣赏(见傅申《玉斋先生的中国书法收藏》一文,收录于耶鲁大学美术馆1994年版《玉斋珍藏明清书画精选》第57至66页)。王南屏先生的书画收藏极为丰富,使很多美国的博物馆和私人收藏,以及许多中国、日本的大博物馆生色不少。傅申也曾在文章中提到王南屏先生赠与耶鲁大学的藏品,笔者与傅申均曾在耶鲁大学教授中国艺术史,耶鲁大学美术馆也是全球许多受益于王先生广博学识和丰富收藏的典型;其他博物馆当然包括故宫博物院和上海博物馆。

  每位收藏家的收藏都会反映出他个人品位和独特经验。在我认识的所有收藏家中,王南屏先生的收藏脱颖而出,正因为他的藏品带有其个性和卓尔的美学品位。王南屏先生受上海杰出画家、书法家、收藏家和鉴赏家的熏陶,他的收藏偏好来源于他早年研习中国古代哲学,以及毕生对书法的观摩与习练;通过书法,他偏好文人画甚于任何其他流派,而且始终如一。王南屏先生的收藏本身可作为宋代至19世纪文人画传统的定义—就像此独特艺术传统的插图版百科全书。研究文人画,没有比从王南屏先生的收藏入手更好的方式了。他的收藏品,具体地反映了文人画的画家及爱好者的所知所想。一旦更加深入地了解王南屏先生的收藏,在任何一个大博物馆观看中国水墨画,便能发现王先生所珍爱的品质。中国艺术史学者周汝式(Ju-hsi Chou)指出玉斋收藏偏好“有传统国风”,且在一篇细述王南屏珍爱的艺术特质及收藏的文章中认为它是“正统”(见周汝式《为清代艺术正统辩护》一文,收录于耶鲁大学美术馆1994年版《玉斋珍藏明清书画精选》第35至42页)。这个“正统”包含了均衡、中庸、内敛和平和的特质,来源于书法的笔法和上溯宋元时期绘画风格。几乎所有文人画家都是饱学之士,以艺术史为题吟诗作赋,绘画一般兼具历史与艺术两者。中国的正统艺术着眼古代理想和古典传统,而这些来源于中国文化观念和哲学理念与王南屏先生早年所受历史哲学的教育尤为契合。如果把他的收藏视为中国古典哲学崇尚平和、内敛、中庸、和谐和道义的具象化,便可更清楚地认识到鉴藏家王南屏先生在其经历的半个世纪动荡、革命、战争和不可测之中形成的理想的价值和意义。

  墨竹,作为一个意蕴丰富以致难以理解的常见题材,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中国历代文人画的主题,甚至可以视作整个文人画传统中最基本的母题。王南屏先生多年致力于收藏的墨竹题材作品无人可及,囊括了几乎所有墨行题材的大师之作,以及许多其他同类题材的文人画家的作品,如兰花、水仙等。其中有两幅最为出众的文人画,一幅是赵孟坚(1199-约1264)的清淡而典雅的《墨兰图》,一幅是倪瓒(1301-1374)的《竹枝图》。

  这两幅作品都运用了书法的笔法,且都有画家自已所写的与构图相协调的题跋—赵孟坚的题诗,倪瓒的省思,与画作一起构成淋漓尽致的自我表达,即诗书画“三绝”。图画和文字的视觉特征因钤上红色印章而增辉不少,其中先是画家的印章,其次是藏家印章,包括王南屏先生的藏印。这实际上也是王南屏先生收藏书画的一个基本特点。他一向不喜欢南宋宫廷画家马远和夏珪等的作品中的奇雄风格,这一类作品没有画家自己的题跋,是没有个性而程式化的东西—如弗利尔美术馆的创始人查尔斯·朗·弗瑞尔(Charles Lang Freer)早期收藏的大都是明代宫廷画师仿制南宋院体的作品。王南屏先生的藏品中仅有一二幅出自明代宫廷画师所作,且无“浙派”大师的作品,其被后来鉴赏家认为是“野异”,而不适合高雅的收藏趣味。他也不喜好僻奇肆放的绘画作品,如八大山人作品。他拥有的这类作品屈指可数,其中包括石涛的《留别五翁先生山水图》(现藏于西雅图艺术博物馆),观之觉其与王南屏先生的藏品有些格格不入。王南屏先生的收藏中有很多怀旧如幻的作品,多来自17世纪明末清初效忠明室的“遗民”画家手笔。总体而言,王先生一般不推崇职业画家的创作;但他一旦决定收藏那些职业画家色彩鲜丽、技法精湛,并被认为是正统范围之内的画作,如仇英(1494-1552)的作品,他作出的选择显示其对职业画家了如指掌。笔者尤为喜爱其中一幅作品,明代画家宋旭(1523-1602)1593年冬所作的《千山雪霁图》(现藏于耶鲁大学美术馆)。宋旭是奠定松江画派的重要画家,而董其昌则是该派的代表画家。

  然而,文人画与书法的结合依然是王南屏先生最为关注的方面,所以他的收藏不但是文人画家艺术与生活的一种丰富记录,也是画家生活情趣的纪实,因为这些画家的一些日常生活行迹都体现在他们的绘画创作中。文人画传统始于北宋时期(960-1127)由诸多画家倡导,如画竹大师文同(1019-1079),和其表弟,诗人、书法家和业余画家苏轼(1037-1101),以及他们的朋友李公麟(1048-1106)山水画家米芾(1051-1107)及其儿子米友仁(1075-1151)。他们的作品流传极为稀少,但王南屏先生的收藏中的许多作品,包括所有墨竹画,都源于这些宋代大师级画家的理念。文同的影子经常无可避免地出现在后人的竹画之中,在墨竹题材上,文同的墨竹包含了生命本身的奥妙。因为正是文同启示后来的画家如何赋予这一题材以意义。且竹子与山水一样具有高尚的品格。在某种程度上,每个经过书法训练的人都可以画竹,且墨竹依旧是任何学习水墨画的学生学习的入门题材。因此,认为王南屏先生跨越500年的墨竹藏品也是在向文同及他那静谧、具象化及自我舒发个性作品致敬,是十分贴切的。

  擅长画人物的李公麟是文人画的另一位创始者,他偏爱白描技法,与文同的墨竹相似,也是王先生藏品中的一个重要美学元素。与传为南宋女词人朱淑真1229年运用李公麟白描手法所作《苏若兰小像并璇玑图记》一同组成的典雅又精细的作品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同时也与北宋宰相王安石的书法《楞严经旨要》相配—这幅作品曾为王南屏先生所藏,后捐赠于上海博物馆。

  与文同和李公麟相似,王先生的藏品中的宋代文人画家还有米友仁,他的《潇湘奇观图》,现藏于故宫博物院。他是创造“米点皴”的米芾(1045-1106)之子,而米氏父子的山水画风格被后世画家一再模仿,使米氏云山在文人画中成为山水画的标志,直至今日。在王先生的一生中,他不仅收藏了这一幅作品,还有其他诸多宋元的作品,这些在他一生所钟爱的宋元大师的作品中占据核心地位。

  几乎每位追随宋代传统的文人画大师的作品都能在王南屏先生的收藏中得以体现,除却元代的画家如黄公望、吴镇和王蒙,因为他们的作品已从市场上绝迹。可以很肯定地说,他的藏品所代表的文人画传统的进程,绝不逊于世界上大多数博物馆的馆藏,而20世纪以来的私人收藏更无能望其背项,其他自不待言。想了解文人画的传统,只要研究王南屏先生的藏品即可。

  笔者与王南屏先生相识于20世纪70年代,其时他已步入晚年。我在普林斯顿大学任教数年后,返回耶鲁大学任教。而傅申在赴弗利尔美术馆应聘前,接替了我的职位,正是通过他和亚洲艺术策展人Mary Gardner Neill(现在是Mimi Gates)的关系,王南屏先生才成为耶鲁大学美术馆的慷慨赞助人。多年后,耶鲁大学美术馆组织了展览,并于1994年出版该次展览图录《玉斋珍藏明清书画精选》,由研究中国艺术史的多位学者合力撰写,包括屈志仁(James Watt)、高居翰(James Cahill)、武佩圣(Marshall Wu),以及周汝式(Juhsi Chou)、李铸晋(Chu-tsing Li)、傅申(Shen C.Y.Fu),他们都与王南屏先生熟稔。顺带一提,当年与笔者一起编写图版目录的研究生,现大多已成为中国艺术史学家,并在美国和加拿大各大学教授中国艺术史,堪称薪火相传。

  20世纪70年代,与王先生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中,他的宽容和善良,令我印象深刻。我感觉得到他也许觉得我可堪造就,至少某种程度上是如此。实际上,一直到若干年后,当我有幸研究他家人手中十分出色的部分收藏,以及与我的研究生一同观看这些后来成为展览和图录的基本组成部分的藏品时,我才开始理解其藏品所蕴含的珍贵知识和丰富经验。但当我想向王先生表达我对其不凡成就有更深刻的理解时却为时已晚。如此卓越和全面的艺术收藏,所赖的多年研究心得和寻觅,已不可求了。

  王南屏先生的收藏,也使人们思考从20世纪初上海鉴藏家上溯数十代收藏的历史,特别是董其昌(1555-1636)对于山水画历史性的反思及视觉上的创新,在玉斋的藏品里体现得淋漓尽致。更久远的可以上溯至赵孟頫(1254-1322)和米芾(1051-1107),他们的艺术和美学观为王南屏先生所认同,其藏品包括了他们的一些佳作。这就是文人画的精髓—关于文人的艺术。

  此不同寻常、孕育千年的传统,是由王季迁和王南屏等收藏家于20世纪介绍到美国的。笔者对于这二位前辈的收藏的了解领略对我个人影响深刻。我早年有机会研究另一位中国书画重要收藏家顾洛阜(John M.Crawford Jr.)的收藏,他对我影响也颇深。这些都是我个人教育的主要经历。

  我多来年曾经研究过的著名私人收藏中,王先生的收藏在我看来是最妥善、最充分地体现了藏家本人的品位、理想和个性的。时至今日,王南屏先生对于在美国研究、收藏和理解中国书画上的巨大贡献才开始得到公正评价;鉴于他和吴湖帆、王季迁、徐邦达、谢稚柳、张大千及其他大师的贡献,称他们为欧美中国艺术研究学者和藏家的导师应当之无愧。

  (作者为耶鲁大学艺术史荣誉退休教授,本文由郭仲德翻译)

  (美)班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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