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孤鸿影

  • 来源:中国书画
  • 关键字:苏东坡
  • 发布时间:2014-09-24 16:03

  苏东坡生长在一个有着渊源家学、又以节义为标榜的文豪世家。他自幼读《汉书·范滂传》,至范滂从容赴义一节,见滂母犹以豪语相激励:“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李膺、杜密,皆死于党锢),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东坡感极而悲,乃询其母:“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母叹曰:“汝能为滂,我顾不能为滂母耶?”由此,我们不难想见苏东坡一生高风亮节之所从来。

  癸亥秋,我游海南,这是苏东坡一生宦海沉浮、厄运相仍,累遭谗毁、遍体鳞伤而最后被扔弃的荒蛮之域。他也曾想兼济天下:“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即使累遭挫败,他犹思“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他依然“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他是一个在任何艰难颠厥之中,可以在心灵上释放自我的人。

  他心灵的情态自由从来跟随着他走遍天涯,在儒家济世事功的追求而外,他更有庄子“坐忘”“撄宁”(“撄宁”,庄子语,意谓从纷乱中归于宁寂)的修养,这便是天地并生、万物齐一的宇宙生命观。他可以与草木万物同生同腐,他可以蔑视人间的一切荣誉和地位,彻底解脱生命的倒悬之苦。庄子是苏东坡心灵中的偶像,他少时读《庄子》,自谓“吾昔见有,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在海南的天风海雨之中,苏东坡能蓑衣斗笠,着屐而行,吟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常作岭南人”的诗句,正表现了一个心怀博大的天才化解心灵痛苦的伟大精神。

  我的万千感慨化为一首《沁园春》,这是在客舍的孤灯下写成的:

  伫立天涯,目尽波涛,万古滔滔。记文饶谪宦(文饶,唐李德裕,谪宦海南),江亭饮泣;东坡放逐,海外孤标。畏落沙虫,惊飘瘴雾,夜半凄风似鬼嚣。堪悲激,叹无双国士,漫掷闲抛。

  残年忍付箪瓢。便险境何妨义士交。有参寥寄意、未惶诽谤;巢僧欲渡,困死艰劳。霞笠烟蓑,芒鞋竹杖,肯与邻翁尽薄醪。千载后,仰高风尚在,袖拂云飘。

  王国维于《人间词话》中论及苏、辛之辨云:“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此言其大概耳。稼轩“楚天千里清秋”由豪而旷,苏东坡“老夫聊发少年狂”则旷中有豪,旷、豪之间本非水火。要之,东坡之旷,近乎庄子者,稼轩所无;稼轩之豪,实为英烈者,东坡阙如。东坡之骑射,词中见之;而稼轩之膂力,沙场呈威。其人其词之区别,盖源自生活阅历不同、学养性格之各异。稼轩晚东坡半世纪,天下已大变:靖康之耻、徽钦北狩、高宗南下。辛稼轩词中国破之叹、民族之恨固非东坡词所有,英雄气概来自稼轩的少年热血。然苏、辛之词,欲择其一,我必倾向东坡,亦缘性相近耳。苏东坡命途的坎坷,固有政治风涛在起作用,而中国人性之弱点,于东坡周围表现最著。他一生所受的妒恼怨恨、谣诼攻击、诬害中伤往往来自士林中人。“士林”,这本应是一个含义高华的词,然而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使这“士林”变得很不堪入目。对此,东坡的弟弟苏辙讲得最要言不繁:“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正韩昌黎所谓:“德高而谤兴,事修而毁来。”

  我想,东坡的晚景似乎不会太坏,神宗死后,宣仁太后临朝,反对王安石变法的人复苏,苏东坡也被招回。从海南回来,在南京他会见了昔年的政敌王安石。然而,在政治风云之外,他们本是相互倚重的大文豪,东坡一句:“今日敢以微服见大丞相。”王安石一句:“礼,岂为吾辈设。”把手话旧,其情可感。

  然而老境毕竟来临,身外的青春一旦消逝,身内的青春也会苍老。他一定想起了“齐生死”的庄子,想起了“复归于朴”的老子,“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戊寅之夏,我于巴黎大皇宫看到我国古典书画的大展,入口,灯光近暗,而耀然入目者为“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显然是装饰之用,未用《赤壁赋》全文,然而吉光片羽、零珠碎玉又何尝不熠熠其辉,苏东坡的才华是无法湮没的。一千年过去,我们不太记得他的痛苦,而他的诗词却已汇入人类精神的宝库。“千里快哉风”是他的精神和语言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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