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王南屏

  • 来源:中国书画
  • 关键字:王南屏,中国书画,收藏
  • 发布时间:2014-09-24 14:21

  2013年3月,我遇见耶鲁大学的江文苇教授,他跟我说田洪先生正在编一系列关于重要海外中国画收藏家的书,由天津人民美术社出版,其中之一是关于我父亲王南屏的收藏。田先生很想找到王南屏的家人提供需要的图片给他编《王南屏藏中国历代名画》。这书只包括画并不包括父亲收藏中很重要的书法。这样就开始了我和二弟尔仁这一年多来和田先生的交往。当时田先生只有父亲所藏的曾经展览过或书上登载过的图片,这些图片只包括了父亲收藏过一部分画,同时田先主也没有关于父亲生平的事迹。我和二弟在这一年中联络了很多博物馆,收集到许多关于父亲收藏的记录及照片,提供给了田先生。二弟和我更和田先生在上海会了面,并且一起去上海博物馆看到了多件由父辈手中转入的书画。田先生邀我为这书写序言,我心想关于父亲作为一个收藏及鉴赏家,高居翰、屈志仁、班宗华、傅申、武佩圣等学界的前辈已经表达得比我深入。所以我就写一些关于父亲的家庭背景和他的为人及对待子女家庭的事,使人由此了解父亲的性格、为人的原则及作风。

  我的父亲王南屏,1924年生于江苏省武进县(今江苏常州市),出身书香门弟。幼年丧母,由祖母钱氏照顾长大。他的祖父上京考试途中病逝。钱氏祖母之兄长钱名山(又名钱振煌)是前清进士,长姊嫁入常州电灯公司费家。故此父亲幼年跟了祖母住在常州电灯公司楼上。我的祖父王有林年轻时做过私塾老师,对书画有浓厚的兴趣。因太祖父中风早逝,祖父要担起养家的责任,而当年科举制度已取消了,所以决定从商,在上海学棉布生意,亦曾在日本学纺织业。后在上海经营民华布厂及益民布厂。经济宽裕之后,祖父就开始收藏字画,祖父母床头不是如一般人挂结婚照片,而是挂了现存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倪云林画的竹。可见祖父对书画的喜爱,父亲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的。

  父亲童年时,祖父再婚娶李氏,生有两子六女,李氏系出身名门,上代曾任财政部长。父亲自小接受祖父的私塾教育,八岁即能作诗,对传统中国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小时只穿布鞋,连皮鞋都没有穿过。12岁那年日本人攻打常州,他跟祖母逃难,在乡下生了一次重病,病了一年多几乎丧身。回到上海后医生诊断是染上心脏病。他一生都因此病而不能劳心劳力。后来在上海正式入学南洋中学,要练习穿皮鞋否则上学就会滑倒。16岁那年,因为没有读过数理化,不能拿到正式的中学毕业证书,所以不能报名申请入大学。他写了一封信给无锡国专教授,而且天天在校外等侯,直至教授为他的信所感动,收他入学主修哲学。后来他又拿了无锡国专的成绩单进入复旦大学主修中国文学,并读到毕业。所以他在无锡国专哲学系拿到学位,亦是复旦大学的文学科学士。

  家母房淑嫣女士,家乡是浙江余姚,她与父亲在上海念中学时相识。她本来已由父母作主定了亲,却为父亲的真情感动,几经困难才解除了家乡的婚约,在上海与父亲结婚。我们兄弟姊妹共六人。四个生于上海,两个生于香港。父亲非常疼爱子女,而且十分重视我们的教育。虽然经济上曾经有过极困难的时期,但是并末因此影响我们的学业和教育,他都尽力使我们得到高深的教育。我是长女,所以是家中第一个出国留学的。为了资助我们出国升学,父亲多次忍痛卖掉他珍爱的字画。我们总算没有辜负他的苦心和殷望,六人中五个有硕士或博士学位。而且各自在事业上也有成就。

  父亲自幼就对中国书画有浓厚的兴趣。因为祖父经商,经济较宽裕,而且祖父本人也喜欢收藏字画,所以他有条件,年纪很轻就得祖父经济支持开始收藏字画。在上海时,大收藏家叶恭绰、庞莱臣等看出父亲的禀赋和热忱以及热衷于中国书画所显露的才华与谦逊的态度,所以均愿意教导他。庞老和父亲年龄刚好差一甲子同属鼠,所以两人很投缘。父亲很年轻时大胆购入宋代米友仁的《潇湘奇观图》,一时轰动上海书画界。因此结识了很多当时的大收藏家及鉴赏家。由于时代动乱,很多人变卖字画、家产以便逃难,所以他当时有机会收购到很多精品。

  叶恭绰在日本轰炸上海时在家躲避,吩咐家人,他只见两个人,就是梅兰芳和王南屏。母亲常跟我说起我幼时身体不好,叶老几乎每天都会差人拿了他的字条来问小宝宝的健康近况,可见叶老和父亲的感情是如何笃厚。父亲在叶家浏览到很多书画并学到鉴赏之道。叶老认为父亲鉴赏力高,又有良好的家庭背景,一定会妥善保存收藏,是他极好的继承人,便把名贵书画卖给他。很可惜社会动乱及经济环境的逆转,后来父亲在无奈中常要把书画变卖。但是他也很小心挑选卖出的对象,可惜买者常不守信用,把精品转卖到国外,令父亲有愧对叶老之叹,亦无向叶老解释的机会。

  20世纪50年代,父亲在香港经营纺织亦继续书画收藏和研究。他自小没机会念英文,而香港当年仍是英国殖民地,所以请了英文补习老师,只短短几个月工夫的学习,他就能看信及文件的大概。20世纪50年代后期和60年代初期,他和北京的徐邦达和张葱玉合作收购流出中国大陆的书画,把这些宋元精品运回故宫博物院。现在故宫博物院有数件宋元书画都是经他的努力才能回到中国的。那个时侯,他在香港经营的南洋棉布公司生意本来十分成功,但当他在台湾购得王安石《楞严经旨要》之时,公司遭逢浩劫,因他信任的经理亏空公司大笔款项而潜逃了。他为顾及自己及公司名誉,不能宣告公司破产,无奈之下只能卖出手上的书画来填补。事后他决定不再从商,而结束了公司的经营。但是为了生活及供养六个子女读书,只能靠变卖名贵及珍爱的书画维生。也是在这样窘困的情况下,他把原本购入准备转卖给故宫博物院的宋徽宗《四禽图》抵押给旅日华裔著名收藏家程琦,一直没能力向他赎回。此为他一生中一大憾事。《四禽图》现在台湾林百里收藏中,卷末有张大千的题跋及我所知道唯一的父亲的题跋。

  父亲教育子女有独特的方式。我记得小时候很容易打嗝,好久不能停止。一天我又打呃不止,喝了很多水都没用,非常难受。父亲倒了一满杯滚烫的热水要我一口气喝下去,但是水那么烫我没法子喝,就哭起来了,一哭呃就停了。父亲说:“好了!嗝不打了吧!水也不用喝了。”我一直记得这件事,它使我明白办事常有多种不同方式达至成功的。在我念一年级时,有一天父亲叫我不用去上学,因为他要带我去苏州玩。那天我们父女坐火车到了苏州。我只记得天气异常炎热,三轮车夫常要脱了湿透了的上衣拧干汗水。父亲带我去吃我最喜欢的虾仁面,又去游览名胜古迹,其中我只记得一处叫虎丘。后来去了一位收藏家家中看画看了好久,再坐火车回上海。多年后母亲告诉我那天在苏州,父亲买到了很多精品。想不到父亲在大热天到苏州去看画买画,在办这样重要的事中,仍不忘带我去看些苏州名胜。我又记得有一次父亲带了我坐火车由广州到上海,我大约是五六岁。在车上另有一个比我大一两岁的小女孩,两人一下子很熟络,两个小女孩在火车上跑来跑去,又坐在紧挨车厢连接处之间看风景。父亲知道我是一个很小心的孩子,一点也没干涉我们的行动,只是我每次回车厢时他会问我要不要吃东西或喝水,又替我洗了几次脚,因为在用煤的火车上跑,我穿了凉鞋的脚底一会儿就脏了。这趟旅行,日后给我很大的影响,知道他很赞成孩子自由发展不加拘束。后来我们都能出外升学及创业,胆大心细皆是受父亲的遗传及影响。

  父亲在数理方面是帮不了我们的,但是古文诗词方面他终是不厌其详地为我们讲解。我对中国文学和历史比较注重便是受父亲的影响。我最小的弟弟在香港出生及长大,中文底子薄。念中学时,有一天他和妈妈争执,忽然说了一句:“你不像爸爸那么值得我尊敬。”这皆因父亲写过一张字条给他的老师,老师看了就把字条传给全班学生见识父亲漂亮的字体,这令我的小弟弟感到非常自豪。很可惜父亲极少题字在他收藏的书画上,所以没有遗墨给后人有机会看到他的书法。

  我从小都努力念书,后来更努力工作。这完全基于父亲从无重男轻女的想法。他对子女一视同仁,对我们都有很高的期望,使我们自觉与一般的孩子不同,所以都努力争取优异的成绩并尽快自立以减轻父亲的负担。他从来没有干涉过我们学业或工作的选择,都由我们自己作主。他的民主作风和他那一代的长辈大有区别。

  我自小对父亲就十分尊敬,而且对他书画收藏的眼光非常佩服。因为我是长女,从很小的时侯开始就有机会看到他对书画的研究及热爱。我亦有机会跟了他到处去看画,所以对中国画也有很大的兴趣,开始工作后蓄了点钱想买些画。但是20世纪70年代古画价钱较高,所以只有能力买些近代及现代画。虽然父亲并不收藏近现代画,但是十分赞成我买近代及现代画,而且很乐意为我做顾问,这是非常难得的。想不到今时今日近代画价值升得比古画更多,可见他的眼光远大,也可看到他对子女要做的事总是会全心全力地鼓励和支持的。

  父亲一直很照顾在上海的家人,待继母如生母,虽然在香港自己经济十分因难时,仍不停寄邮包供需。多次去上海探望家人,平时经常通信保持密切联络。他和祖父的感情更是深于一般父子,两人共享爱好书画的兴趣及热忱。平时沉默寡言的祖父见到他可以谈个不停。生活非常节俭的祖父,对父亲购买书画却慷慨支持,因为他自己非常爱好字画,亦欣赏儿子鉴定书画的眼光,父子两人谈论字画其乐无穷。父亲离开上海后在书画鉴定方面的成就更是令祖父佩服和自豪。父亲弟妹多,年龄相差比较大,但是相处和睦也很照顾他们。曾帮助他的三弟出国留学,在美国拿到博士学位。他的二弟记得在父亲刚结婚时,他常在我父母的新房里一起玩牌。他的三妹记得六岁时被父亲教着练小楷,当年非常不愿意,长大后才明白我父亲的用心良苦。父亲在抚养他长大的祖母过世时,回上海奔丧,当时家里没人,但是整个弄堂都听到有人在王家号啕大哭。家人返回时,左右邻居告诉他们有人入了门在大哭,看到才知道是父亲哭倒在祖母照片前。他在任何困境中都不会失眠,最多是自己一人看看书画,偶尔叹叹气,踱踱步而已。我从没见过他流泪。可想象他当时内心是如何伤痛。

  自从子女都出国之后,父亲经济负担就减轻了。他经常到美国旅游,更参观各大博物馆的中国书画收藏,还结交了很多在外国研究中国书画的学者及收藏家,如Max Loehr(罗樾)、Osvald Siren(喜仁龙)、Jean-Pierre Dubosc(杜百师)、翁万戈、方闻、James Cahill(高居翰)、Richard Barnhart(班宗华)、何惠鉴、傅申、李铸晋、屈志仁、Mimi Gates(倪密)、武佩圣等。他也努力帮助外国学者研究及鉴定中国书画,乐意分享自己的知识,对宣扬中国书画不遗余力。他亦曾经在加州居住了一段时期,方便他探望子女及参观各大博物馆和私人收藏的中国书画。我常陪他一起去博物馆及拍卖行,认识了不少书画界的学者和收藏家。我也经常代表他去拍卖行或博物馆。

  大约是1977年或1978年,有一天父亲打电话说他要由香港到纽约来亲自参加苏富比的拍卖,他关照我不要让人知道他会来。他到达后告诉我拍卖目录有两张夏昶的风雨竹。但是拍卖目录登这两张是传夏昶之作(即是膺品),所以定价很低。可是他记得多年前在上海曾见过这两张画,所以要亲自来看看判断真伪。他一看就知道是真的。拍卖那天我和父亲一起去参加,我们坐在拍卖场楼下最后几排,楼上有人跟他展开竞拍。结果父亲以估价三倍以上的价钱买到了这两张画。拍卖完了,在楼上跟父亲竞拍的人出现了,原来是王季迁先生,而王先生当时是苏富比的书画顾问。这次拍卖有好几件没卖出的画,父亲叫我联络拍卖行以底价买入,其中包括了余省《花卉翎毛图》等。他对那次拍卖的结果非常高兴及满意。这次拍卖的经验让我体会到父亲的判断能力及当机立断的作风。

  张大千、陈仁涛、王季迁与溥儒等都是父亲的朋友,谢稚柳更是他的表叔。父亲是香港敏求精舍会员。他非常珍惜友情,在加州曾探望张大千。张大千晚年搬到台湾之后更经常联络,每次去台湾都会探访张大千、溥儒等老朋友。我记得溥儒的学生如傅申等都尊称他为师叔。当年在台湾购进王安石手卷时他就曾拿给溥儒看,溥儒看了十分高兴,说这国宝不能包在报纸里,就拿自己画了一些画的画纸包了王安石卷。多年后谢稚柳到香港住在我父亲家,看到了王安石卷及包纸,那时溥老师已经过世了,谢老决定和亡友合作完成这张画,更邀请张大千参与,把画寄去台湾,张大千先生也补笔合作。这画是难得的纪念作品,现仍为家母保存中。父亲性情旷达,第一次心脏病发之后笑说:“大概是张大千想要我去陪他。”因为那年张大千先生刚过世。

  现在我的女儿在大学主修美术史专修中国画。2009年10月,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有罗聘展览,画展中有两件是来自父亲的收藏。开幕那天晚上我带了女儿去参观,在展览场中见到亚洲部主任屈志仁先生,我把女儿介绍给他。屈先生跟我女儿说:“你的外祖父是非常了不起的人,也是我第一位看书画的老师。”这两句话令我十分感动,因为当时父亲已过世二十多年,屈先生仍然这样惦记着他。最近我和书画界人士谈起我的父亲,他们都一致认为他是他那一辈的收藏家中年纪最轻而眼光最好的,很可惜他也是最早逝的一位。

  父亲认为他自己一生最大的成就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遍天下,因为他乐意助人,生性幽默,很多朋友都称他为“开心果”。1983年他第一次发心脏病,我由纽约赶回香港。他在港安医院深切治疗室。室内有好几个病人,只有亲人可以进去见他。室外走廊放满了花,我走近一看都是他的朋友送给他的。还有很多朋友到医院去就在深切治疗室玻璃窗外张望,只想知道他是否安然躺在室内。这些都是有事业及成就的人士,我父亲当年在香港既无工作也无事业,而有这么多关心他的朋友是十分令人欣慰的。那次在医院看到的情形使我深深了解到他在朋友们心目中的重要地位。1985年1月,经美国心脏专家诊断后,父亲决定到美国史丹福大学医院动心脏手术,可惜手术之后心脏不能恢复跳动,在史丹福大学医院去世,亨年六十岁。他去世之后在九龙寺院作头七法事,有数百亲友来纪念他。以致往寺院的交通一度堵塞。我目睹很多朋友在哭,因为实在舍不得他这个朋友。他虽患严重心脏病,但一向乐观,为人光明磊落,乐意助人,亦珍惜友情,所以交友广阔,这真是他做人成功的地方!

  父亲手术之前吩咐我一定要把他收藏了多年的王安石《楞严经旨要》及宋版书《王荆公文集》送回中国,捐赠给上海博物馆,因为这两件都是国宝不能流落在外国。当时日本方面曾托人以高价要买下这两件国宝,虽然母亲有经济上的需要,但我劝她不要动摇,所以我和母亲及四弟樑仁随即赴上海把这两件国宝捐赠给上海博物馆,完成了父亲的愿望!

  在许多经父亲手入藏的书画上都没有他的印章,祖父也从不盖章在字画上。这是因为他们十分谦虚,认为自己不够资格把个人印章出现在名卿和帝皇的印章之间,所以有时父亲会把印盖在裱边上或者干脆就不盖印章。但是印章盖在裱边上,画重裱之后他的印章就不见了。王安石手卷上的印也是在捐赠给上海博物馆时由我的祖父王有林代盖上的。

  父亲的收藏经常在重要的展览会中可见,也有很多捐赠了给美国各大博物馆,如耶鲁大学、西雅图博物馆、华盛顿弗里尔美术馆、阿里桑那州凤凰城美术馆、加州圣塔巴巴拉博物馆等都有他收藏的字画。他看画眼光独到,鉴别能力强,而且记忆力好,决断快,自信心亦强,所以敢买别人所不敢买的作品,因此常能收集到一些精品。作为鉴赏家,他有足够的信心并敢于表达自己的观点。他的为人原则,爱好中国书画的热忱,乐意分享自己的知识,不忘自已是中国人的精神更受中外人士称许。他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海外书画收藏家及鉴赏家。他更是我敬佩及非常怀念的父亲。

  20世纪上半叶是中国近代史最动荡的时代,艺术古物书画的散佚和外流达到空前的地步。父亲生逢其时,少从名师,凭一己禀赋,孜孜学习,努力不懈,在中国书画的鉴定真伪、收藏保存、促成回归等方面立下不可磨灭的功绩,父亲此生也算没有虚度了。

  (作者为王南屏先生长女)

  责任编辑:李方红

  王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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