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鬓忆故友 展图观辛

  • 来源:中国书画
  • 关键字:载竹图,王南屏
  • 发布时间:2014-09-24 14:18

  我初次闻知王南屏先生的大名,是在20世纪60年代。当时我服务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暇时常硏读叶恭绰先生的大作《遐庵谈艺录》。书中载有叶氏的藏画札记,其中一篇讨论的是关于北宋时期(960-1126)的两幅大师级书法作品。两幅皆为叶氏心仪之至爱。他发觉其中一幅已被售于日本藏家。为了能将另一幅留在中国,叶氏颇费周章地购得,并收藏了十数年。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叶氏在上海被日本人严密监视,且手头亦十分拮据,因觉得年轻有为的收藏家王南屏珍爱书画,鉴赏能力高,便将这幅藏了多年的书法名品,连同其他几幅藏品,一并割爱转让给王氏。

  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工作期间,我几乎每天都会去观赏范宽的巨作《溪山行旅图》。作品中壮美的山川令我感到震撼。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珍品中,这一幅最令我赞叹。我甚至花费半年时间一笔一画去认真临摹。而没想到第二次见到王南屏先生的名字,便是与范宽有关。

  20世纪70年代,我任职夏威夷檀香山艺术博物馆,馆方收藏中有一幅蓝深(行止见于17世纪后半叶)作于1679年的《仿范宽山水图》。蓝深是浙派最后一位大师蓝瑛(1585-卒于1664后)之孙。正如作品名称所言,蓝深的这幅山水主要模仿了范宽的风格,并承袭这位11世纪的山水大师的笔法。画中石头用范宽的雨点皴笔法。板搭的小径,戴宽沿帽、肩扛行李的行者等等,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溪山行旅图》中皆有迹可寻。无疑在范宽这幅巨作于乾隆年间(1736-1796)被皇室收藏前,蓝深必定曾经见过。他在何处得见虽不得而知,但这幅宋代立轴对他确实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稍后我在夏威夷博物馆馆藏文献中发现,蓝深的画原为长居香港的藏家王南屏先生所收藏。可想不到日后我竟有缘与他在夏威夷有见面和交谈的机会。

  在1976年夏,我突然接到一通来自美国东海岸的电话。电话的另一端是一位中年男士的陌生声音,他用带着浓重的上海口音告诉我他便是王南屏,并询问我是否可在他返香港的途中,顺道参观檀香山艺术博物馆。我表示欢迎后,他与夫人便一同翩然莅临檀香山。王南屏中等身材,但眼睛炯炯有神。诚如中国古语云,我两人真是一见如故。我请王氏伉俪共进午餐,席间如老朋友般交谈。他对当代中国书画的藏家了如指掌。自此以后,我们经常保持通信联络。他曾寄给我一本画册,记载了他的中国书画收藏。我至今还保留着他的两封书信和这本画册。他的信札行文优雅,其笔迹也堪称墨宝,这都反映出了他的文化素养。

  1978年,我已转到密歇根大学工作。8月时,王南屏先生来访。Steve Owyoung(后任圣刘易斯艺术博物馆亚洲艺术部主任),与我一起接待并向王先生展示了学校的藏品。他用两个小时便看完了全部藏品,我们对他的反应之迅速十分佩服。他的鉴赏能力强,且不愿在平庸的作品上浪费时间。事后,一位中国艺术史教授Richard Edwards抱怨说,王南屏先生经常只打开画轴的前一部分看一眼,便转头去看下一幅了。这与西方学术界精审细看的风格截然不同。

  那天我们离开博物馆后,曾陪王南屏先生侯车前往机场。他看到户外草坪上松鼠忙着埋下果实准备过冬,兴趣盎然。一瞬间,他的眼睛一亮,泛起如童稚的笑容。他离开后,Steve说王南屏先生的举动十足中国人的模样,在阐述观点时常食指微曲,指指点点。

  我也曾在纽约的拍卖行见过王南屏先生几次。他直呼我中文名字“佩圣”,少时家中长辈是这样唤我的,在美国很久没听到了。在使用英文的环境中被年长同行如此称呼,倍感亲切温暖。最后一次见到王先生,是在纽约苏富比拍卖行。由于光线幽暗,他错把我的深蓝色领带看成黑色。他关切地问我,最近是否有家人过世。经我解释之后,他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但仅仅数月后,他却猝然而逝了。世事何等巧合!我无法相信如此博学锐敏和充满活力的人,竟突然辞世了。他的思想与行事风格给我印象极深,他的鼓励和启迪也成为我研究几幅中国书画作品的原动力。

  此前数年,在檀香山艺术博物馆,王南屏先生与我观赏了黄鼎的作品《临王蒙秋山图》。黄鼎这幅画是为号“素庵”的清云书屋主人所作。以我经验,少有人知此为何人,而王南屏先生是为数不多的认出这位受赠者身份的人,他便是满州旗人索芬。我极崇敬他的博学,便对他提及此人也曾经拥有过一幅王翚作于1698年的《载竹图》卷。这事记载于《支那南画大成》中。他凝视我片刻后,问我是否知道这幅画现在何处,见我不知答案瞠目结舌的窘相,他便得意地说,这幅画乃在他的收藏中。

  那几年每想到清代旗人与中国画收藏的联系时,我总感兴奋莫名。因为我在当时正埋头研究康熙年间(1662-1722)的旗人收藏家阿尔喜普,一直希望可以有机会研究王翚的《载竹图》,尤其是其中数篇很长的题跋。王南屏先生告诉我,他一直认为这些题跋里一定藏有其深义,如其中一句“乃未几,云摇电灭,举目都尽。四五十年,陈迹杳冥。见此图,不啻闻山阳之笛矣”。究竟是什么让题者在跋中发出这样的感慨?王先生说,他希望我可以有朝一日仔细研究这幅卷轴。我对他的建议一直念念不忘。当我认真开始研究这幅作品时,意外地发现了大量关于康熙年间宫廷斗争的事迹。我唯一的遗憾是,我自此再也没有机会与王先生一同观赏并探讨此幅画卷,与他共享我的发现。

  康熙在位前40年,索芬之父索额图权倾社稷,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侄女为孝诚皇后,产下胤礽,难产而死。康熙对儿子倍加痛爱,后立胤礽为皇太子。索芬与皇太子均甚喜王翚的画。1703年,康熙心疑国舅索额图暗助皇太子篡位,下令逮捕国舅下狱,未几死于狱中。1708年,康熙废胤礽,并将索芬两兄弟处死,家产充公。

  王翚《载竹图》后有一篇李锴惊心题跋:“乃未几,云摇电灭,举目都尽。四五十年,陈迹杳冥。见此图,不啻闻山阳之笛矣。”王翚作此卷时,李锴年仅13。索额图入狱时,李锴已18岁,娶索额图之幼女,索芬之妹为妻。他目睹索家由盛转衰的巨变,上下两代的沧桑。1749年为《载竹图》写题跋时,李锴已是白发苍苍的62岁老人了。他对姻亲家族的命运兴起浩叹,用了“山阳之笛”的典故。此典出自晋代竹林七贤,稽康死后,向秀途经山阳,邻人有吹笛者,闻音而叹,作《怀旧赋》。后世以山阳之笛喻怀念故人。

  王南屏先生建议我研究《载竹图》题跋,显见他对上述内幕或亦略有所知。他曾在其赠我的画册中指出其中一卷乃出自叶恭绰之珍藏。亦说起30年前从遐翁处得到一批字画,为其鉴藏之始。在我任职密歇根大学艺术博物馆期间,叶公原有藏品有几件偕为馆藏。我在研究叶公藏品时,每想起他当年与王南屏先生相会于上海之情况。我与叶公素未谋面,故多借助于王先生书中的追忆。他曾说,“今遐翁已归道山,当时执卷问难之情,犹在目前”。王先生潜心研究书画,受叶恭绰影响极大,其对遐翁学问之博大精深,不胜景仰。我对王南屏先生也有同样的景仰。他是爱竹之士,在他的导引下,我研究起《载竹图》来,也表达了我对王先生的怀念。今见王翚《载竹图》,真犹闻山阳之笛鸣。

  (作者为美国密歇根大学退休教授)

  (美)武佩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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