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努斯与互联网金融

　　——访诺奖得主、小贷之父穆罕穆德·尤努斯

　　穆罕默德·尤努斯（Muhammad Yunus），孟加拉国银行家、经济学家、教授，被称为“穷人的银行家”、“小额信贷之父”、“P2P之父”，2006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

　　1976年，尤努斯把27美元借给了42位贫困的村民，以支付她们用以制作竹凳的微薄成本，免受高利贷的盘剥，由此开启他的小额贷款之路。1979年，他在国有商业银行体系内部创立了格莱珉（意为“乡村”）分行，开始为贫困的孟加拉妇女提供小额贷款业务。1983年，格莱珉银行正式独立，其向贫困人口发放贷款的方式自成一体，被称为“格莱珉模式”。

　　尤努斯的初衷，是让穷人们也能平等地享受到金融服务。传统的金融体系对于这个问题并没有解决方案，风险和成本控制远比社会效益重要。在尤努斯眼中，穷人也是有信誉的，如果能为穷人提供贷款，他们可以凭借自身努力摆脱穷困。所以，对于小额信贷，尤努斯的观点非常明确：一是服务穷人，不以赚钱为目的；二是为穷人创造机会。他坚信，如果旧体系、旧制度有问题，就应该摒弃旧体系、建立新体系。上个世纪，正是这家“穷人银行”的迅猛发展打破了人们对传统银行业的思维定势。

　　尤努斯制定了一系列操作规程来保障盈利和风控。比如，只贷给已婚妇女，且要夫妻双双在贷款合同上签字，要避免母女或不同村的人相互担保；又比如，必须每周准时还款，迟到将影响信用记录；再比如，贷款者必须自己组织起来，也必须有真实的贷款需求，5人一组互相帮助和互相监督等等。不难发现，这虽然基于金融，却实际上已经超出了金融范畴。守时的意识，信用的意识，合作的意识，互助的意识，就这样悄然融入到贷款者的日常生活中。实际上，是以小微金融为杠杆，对落后农村的现代化改造。

　　去职格莱珉银行行长后，尤努斯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推广其主张的“社会企业”（Social Enterprise）的事业之中，至今他已经创立了70多家“不是为了盈利，而是为了解决某个社会问题”的企业。

　　格莱珉银行的理念是否适用于孟加拉之外的其他国家和地区？尤努斯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即便是在纽约这样的都市，也已经设立了8家分支银行，有2万个客户。另外在美国的洛杉矶、旧金山，或者是在危地马拉、尼日利亚也都有分支。他表示，问题只是在于如何运作，如何适应当地的具体情况。

　　在中国，尤努斯拥有众多追随者，尤其是近年来发轫于格莱珉银行模式的互联网金融和小贷公司。2006年，尤努斯荣获诺贝尔和平奖不久后便到访中国。他曾直言，中国小额信贷是瘸腿的。由于中国禁止吸收存款，人们只能通过其他渠道来获得资金。尤努斯表示，真正有效且可持续地为穷人提供小额信贷服务的机构，应该兼具储蓄和放贷的功能。他建议，如果对监管方面存有担心，可以先在风险较低的地区做试点。而对于中国时下热衷于讨论的互联网等概念，尤努斯强调，技术只是提供便利性的工具，帮助人们实现想做的事，目标和原则仍然很重要。

　　《中国经济报告》记者就社会企业理念、中国小额信贷、互联网与普惠金融等问题采访了尤努斯。

　　穷人的银行

　　中国经济报告：过去30多年里你在格莱珉银行所做的工作，使你对帮助穷人这项事业更有信心了吗？

　　尤努斯：是的，我们每天都能看到这项工作带来的改变，看到人们摆脱了贫困。而且这项工作可以更加国际化、更加有力，我们可以围绕它做更多的事情。穷人可以凭借自身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要为他们提供恰当的制度上的帮助。他们并不需要慈善，慈善不是消灭贫困的解决方案，关键是为他们提供与其他所有人一样均等的机会。这正是我们一直在做的事情。

　　中国经济报告：在推动格莱珉银行发展的过程中，你最深的感受是什么？

　　尤努斯：第一点感受是，穷人也是有信誉的。传统银行认为穷人没有信誉，所以他们不为穷人提供贷款。但是不能因为觉得穷人没有信誉，就将其排除在信贷之外，这种阶层的划分是整个银行体系需要反思的。更何况格莱珉多年的实践充分说明，穷人也是有信誉的。

　　第二点感受是，如果能够获得贷款，穷人完全可以凭借自身努力摆脱穷困。政府也不需要派专家去指导他们如何改变命运，他们知道如何去做。不要去责怪穷人，他们只不过是缺乏起步的工具和资本，小额信贷将在这其中发挥极其重要的作用。

　　中国经济报告：你怎么看格莱珉模式在其他国家的发展？

　　尤努斯：在世界上的很多其他地方，格莱珉模式已经被证明是有效的，它已经被成功地复制到了南亚、非洲和拉美甚至是美国，同我们在孟加拉所做的一切一模一样。当然，在不同国家，格莱珉模式如何落地，还要符合当地的法律法规。

　　可以看到，整个银行体系是不平等的，这是一个全球性的现象。坚持格莱珉的理念和设计原则，对于成功复制格莱珉模式很重要。格莱珉始终为那些无法从传统银行获得贷款的人提供金融服务，使他（她）们不必向高利贷借款而背负沉重的债务。

　　中国经济报告：在格莱珉模式和理念的传播过程中，你如何保证每一个格莱珉小额贷款项目的高质量？

　　尤努斯：的确存在为了其他目的使用格莱珉理念的问题，尤其是当把小额信贷看作挣钱的机会。比如一些项目在做大之后把资金投入股市，甚至还有一些地方的高利贷自称自己是小额信贷。但是在孟加拉格莱珉银行内部并不会出现这种问题，我们的目的不是赚钱，而是对抗高利贷，在传统金融服务覆盖不到的地方提供服务。

　　新的商业模式：社会企业

　　中国经济报告：如果不依靠格莱珉银行的解决方案，仅靠传统银行的改革或新产品，有可能解决小额贷款难的问题吗？

　　尤努斯：针对小额贷款难的问题有许多解决方案，没有人能说格莱珉银行是唯一的办法。最重要的是坚持去做这件事，我也相信将会有越来越多比格莱珉更好的项目出现。

　　那么传统银行在提供小额贷款时所面临的问题是，传统银行的目的是为公司股东赚钱，这意味着它们不可能真正为穷人提供贷款服务。一个有效的解决方案是成立社会企业独立子公司，社会企业所有者不以从公司渔利为目的，而是将全部收益留存，以继续运作并发展壮大。

　　中国经济报告：你经常提及一种新的商业模式，即社会企业，这和我们通常理解的企业社会责任有什么不同？

　　尤努斯：资本主义被看作是以利润最大化为唯一目标的制度安排。我们看到一些企业家越来越多地在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同时开始考虑社会责任，这是一个好的改变，但还远远不够，毕竟在他们眼中，其他人的利益与为自己赚取利润的重要性远不一样。

　　我现在所做的与他们不同，我不考虑为自己赚钱，而是专注于其他人的利益。这就是我所定义的社会企业，不为了红利，而是为解决人类问题而建立的企业。这是全新的企业类型，企业赚取利润，然后把利润留存在企业，企业所有者仅能收回原始投资。

　　当然，任何一家企业都可以选择成为社会企业或商业企业，亦或是按一定比例的混合体。我并不反对企业赚钱，但应该对商业化的企业和社会性质的企业加以区别，使人们更容易辨认，最好能有一个机构或监管部门清楚地告诉人们边界在哪里。

　　中国经济报告：你想对那些认为商业需要利益驱动的人们说些什么？

　　尤努斯：那些攀登珠穆朗玛峰的人的动机是什么呢？赚钱只是其中一种动机，但并不是人们做事情的唯一动机，比如我认为让其他人快乐就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动机。在这个领域目前我们做得还很少。你们可以尝试一下，最终选择哪一种动机取决于你自己的喜好。对我来说，帮助别人所带来的快乐要远超过赚钱所带来的快乐。

　　中国经济报告：那么你认为人们会逐渐从逐利的企业家进化为社会企业家吗？

　　尤努斯：这一点已经在进行了。我们现在之所以把精力和创造力都放在赚钱上，是因为我们认为这就是唯一能做的事，事实上还有很多更有趣的事情。假设你上学时老师告诉你有两种性质的企业，一种是为自己赚钱，另一种是为其他人解决问题，那么这种理念会一直伴随着你的成长，你会问自己，应该去哪一种类型的企业工作，或者如何分配两者的比重。

　　中国经济报告：在中国，很多90后的年轻人开始创业，你想对这群致力于改变社会的年轻人说些什么？

　　尤努斯：做自己的事情，靠自己的能力解决问题，正是人们创造的天性。我想说的是，首先，要相信自己能够改变世界，当你坚信这一点，你会找到改变世界的方法。其次，从一点一滴做起，这个世界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发生巨变，但是你开始了改变的进程。要想解决世界性的问题，你不得不从解决个体问题开始，否则你会遇到极大的困难，可能会导致你放弃。先解决一个人的问题，再解决五个人的问题，然后按照这个方向进行下去。

　　跨越技术鸿沟

　　中国经济报告：你如何看待技术对小额信贷的影响？

　　尤努斯：技术可以改变一切，尤其是互联网技术、通讯技术和信息技术，这些将会使人们的生活发生根本性改变。今天大家所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可以预想将来还有很大的变化，所以我们需要很多的努力才能使这些事情成为现实。如果方向正确，技术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有一个问题是，如今的技术是由盈利模式所驱动的，一切的根本都是利润。但在我看来，人不仅要是一个挣钱者，而且是一个人的存在，在设计各种社会系统时需要考虑这一点。

　　如果技术与社会企业相结合，来解决各种人类问题，而不仅仅是用来追求利润，它将产生巨大的能量。比如医疗，即使美国这样的富裕国家，也不能够提供充分的医疗。如果有技术和社会企业相结合，可以很容易设计解决医疗覆盖面的问题。即使是金融服务，也可以通过信息通信技术（ICT）到达最偏远的地区，但要注意改变所有模式和思维模式。

　　中国经济报告：你如何看待互联网技术与金融的结合？

　　尤努斯：互联网金融正是利用科技提供服务的例子。问题仍然是，你运用科技究竟来做什么？当前的互联网金融还比较初级，比如P2P网贷大多是以赚取利润为唯一目的，这没什么问题。但如果同时能够利用互联网网络信贷的体系，实现作为社会企业的减贫目标，成为真正的普惠金融，使最需要帮助的穷人、创业者和小企业家以低廉的成本获得资金。

　　互联网金融的中国式试验

　　中国经济报告：你如何看中国在小额贷款领域的实践？

　　尤努斯：中国的小额贷款实践已经有20多年了。但小贷能够触及的人群还不够多，尤其是对于经济困难的人来说，要获得信贷的支持还是比较困难的。相比在孟加拉，90%的人可以接触到小额贷款。一个重要原因是，目前并没有与小额贷款机构相应的法律体制。中国法律仅仅允许小额贷款银行进行贷款，并不允许它们吸收存款。

　　对中国来说，挑战在于如何使微金融服务于社会目标，如何降低成本，以及如何服务于更广大人群。一个非常必要的措施是推进金融体制改革，使底层的人们也能得到资金支持。

　　中国经济报告：目前格莱珉在中国的发展，会面临一些与其他国家不同的政策障碍吗？

　　尤努斯：格莱珉在中国应该同样是可行的。当然，每个国家都会有自己的法律、制度、规则和信仰。比如中国政府不允许小贷公司吸储，这使得小贷公司发展得很慢，缺少资金来源。我想，如果给小贷公司有限的银行牌照，让它们只能在一个区域内吸收存款并用于当地的贷款，可能是一个比较可行的解决方案。

　　因此任何一件新生事物开始发展，都会面临各种各样新的问题。你希望为创新的事物创造发展空间，但对于一些人来说它们都是新鲜事物，甚至可能会挤占原有空间。这些都需要一点一点地解决，坚持你所做的，最终你会获得发展的空间。

　　中国经济报告：你怎么看待普惠金融的互联网化，中国目前的互联网金融多达几千家，每年倒闭的也有上百家，这是一个正确的方向吗？

　　尤努斯：我对中国的P2P网贷还没有那么多研究。但可以感到，目前的互联网金融才刚起步。需要强调的是，当一件新鲜事物兴起时，它会很快传播开来，包括一些人开始误会或有意歪曲原始的设想，这会对最初创新的人造成一定的麻烦，甚至导致创新最终失败。所以我们应该开发一套能够防止被歪曲和滥用的体系，让其能够正确地为人们服务。

　　中国经济报告：目前中国有些P2P公司运作单笔金额达几千万甚至上亿的项目，你觉得这样的产品适合普惠金融吗？

　　尤努斯：我的第一笔贷款，是把27美元贷给了42个妇女。格莱珉银行的单笔贷款金额都很小，因为需求小。所以问题不在于贷款金额的多少，而是贷款是否能够满足人们的需要。比如，如果一个人需要20美元的贷款，我借给她20美元，她可以很好的使用这笔钱，但如果借给她100美元，这种做法就很愚蠢。

　　中国经济报告：目前大多数中国P2P平台的逾期率一般是5%-10%，坏账率是2%-5%，你认为这样的数据在合理范围内吗？中国民间借贷目前普遍成本在年化30%左右，你认为这样的成本正常吗？

　　尤努斯：在我们设计的小额信贷框架中，违约率非常低，大多是1%到2%，最高3%，坏账率也非常低，甚至不到1%。所以我认为格莱珉这个体系自身非常有韧性，可以很好地解决不良贷款的问题。

　　根据我们的经验，高质量的小额贷款，资金成本应该限制在10%以内；10%-15%之间为黄色区域；15%以上为红色区域，基本上已经不是真正的小额贷款了。小额贷款利率则是资金成本加上几个点。在孟加拉，政府对小贷利率设定的上限为27%，即任何高于27%的贷款利率都是违法的。格莱珉银行规定，普通商业贷款最高到20%，房屋贷款8%，教育5%，借给乞丐的零利率等等。

　　中国经济报告：你认为抵押借款和信用借款哪种更好？

　　尤努斯：小额信贷存在的原因就是因为传统银行体系不为穷人提供服务。传统银行是以财富为中心而不是以人为中心，所以它们依赖抵押品。而格莱珉这套体系是为穷人提供金融服务的，穷人通常没有抵押物，也无法获得担保，因此在格莱珉体系去掉了抵押品，以信用为基础提供信贷服务。

　　中国经济报告：在中国有很多人自称是你的追随者，这几天也有很多人前来跟你合影，你会担心他们可能不正确地利用你的名声吗？

　　尤努斯：我不知道这些前来合影的人是谁，也不清楚他们到底对什么感兴趣，但我相信最终大家都会谨慎判断。

　　记者 吴思 李大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