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峰 中國辭書界的老兵

  • 来源:中国怡居
  • 关键字:文革,辭海,巢峰
  • 发布时间:2015-06-02 08:29

  四月二十六日,上海友誼會堂群賢畢至,高朋滿座,二〇一九版也就是第七版的《辭海》編纂啟動儀式在這裡舉行,會議一結束,只見許多專家學者湧向第一排,與一位長者熱烈握手。稱贊他精神矍鑠,祝賀他繼續擔任《辭海》的常務副主編。此人就是上海辭書出版社前社長兼總編輯,中國辭書學會名譽會長巢峰先生。巢峰先生今年八十六歲了,在剛剛過去的二〇一四年,他有一本書在中國辭書界引起很大的震動,這就是《辭書記失》。

  《辭書記失》中收集了以他的火眼金睛,從一些辭書中找到的一百四十三個錯誤和問題進行剖析的文章。這些辭書不是在晚間街頭地攤上看到的胡編亂造的「辭典」,而都是由正規出版社出版的,我們往往會引經據典的工具書。記者津津有味地拜讀了《辭書記失》,越讀越佩服巢峰先生知識的廣博,越讀越佩服他咬文嚼字的真功夫。與許多辭書界的朋友一樣,越讀越想起這位老戰士以辭書為武器的傳奇一生。

  十四歲當新四軍的紅小鬼一九二八年出生在江蘇阜寧縣農村的巢峰十四歲時就成了新四軍的一名小兵。小學沒畢業,初中只讀過三個月的他靠著常年累月的刻苦自學與實踐,在出版界、經濟學界被人刮目相看。一九五三年,巢峰的第一篇經濟實務文章發表在上海創辦的《經濟周報》上。第二年,他被調入華東新聞出版局做財務工作。一九五八年,沒做過一天編輯的巢峰,被調至上海人民出版社任副總編輯,主管經濟編輯室。王亞南、胡寄窗、于光遠、許滌新、漆其生、沈志遠、陶大鏞等這些鼎鼎有名的經濟學家都是他的作者。面對學者專家關於經濟學方面的書稿,他就根據經濟範疇,如商品、貨幣、資本等,先找參考書,對照《資本論》,再審讀原稿。這樣,既審了稿件,又學了《資本論》。但他不迷信書本,在對現實的觀察中保持獨立思考。幾十年間,巢峰寫下的關於出版和辭書的論文有幾百篇,經濟論文累計起來,也有數十篇。二〇〇七年,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那兩本厚厚的《出版論稿》和《政治經濟學論稿》,屬於巢峰。

  帶著處分到「辭海」

  對巢峰先生仰慕已久。多年前的一個機會,我與巢峰先生有過一次深談。那時也是寒冬。為了給接他班的社長和總編輯騰出一個象樣的辦公空間,他從這幢老洋房朝西的三層搬到二層一個小間裡。要不是上上下下,左轉右拐都貼著小紙條指引,陌生人確是很難找到。

  巢峰是一九七五年春調到辭海的,那時中華書局辭海編輯所已改名為上海人民出版社辭海編輯室。陝西北路四五七號的大門口在「文革」初期就被貼上「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的對聯。那裡集中了一批大名鼎鼎的「牛、鬼、蛇、神」,如《文匯報》的老主編徐鑄成,新民晚報社社長趙超構,抗戰時期拉過隊伍打日本的司令李俊民,文化人鄭拾風、劉火子,還有以寫《雜家》一文著稱的新聞出版局局長羅竹風等。以聲望而言,巢峰怎能與他們相提並論。

  由於巢峰有「反對毛主席革命路線、反對毛澤東思想、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三反」罪名,受到的處分是「留黨察看」。承蒙組織上關照,居然也把他分配到這裡來了。當時,正是「四人幫」橫行時期,按照中央的指示,上海要對一九六五年出版的《辭海》(未定稿)進行修訂。當時,工宣隊已經進駐上層建築,不僅領導鬥、批、改,也領導業務工作。修訂《辭海》以大批判開路,對「未定稿」的詞條重新審查批判,進度緩慢。結果,直到「四人幫」倒台,總共才出了一本「生物分冊」,還有幾本「白皮書」即非正式出版物。

  七九版的「大管家」

  一九七八年一月上海人民出版社辭海編輯室改名為上海辭書出版社。一九七八年國慶後,中宣部和國家出版局下達新任務:《辭海》(修訂版)要在明年(一九七九年)「十一」前出版,向新中國建國三十周年獻禮。屈指一算,時間不足一年。時間之短,任務之重,是可想而知的。作為社長兼總編的束紉秋立即交代已擔任副總編的巢峰等提出方案,按程序上報市委,建議市委加強領導,任命新的主編,並擬請仍在「靠邊」的副主編羅竹風主持編纂的常務工作等。與此同時,全社總動員,聯系全國作者,尋求各方支援……由於《辭海》主編舒新城、陳望道先後逝世,市委任命夏征農為主編,辭海編委會又請羅竹風副主編主持常務工作。在「文革」中,多數作者不是身陷囹圄,就是發配「五七」幹校,挨批挨鬥成為家常便飯。當他們獲悉被委以《辭海》修訂工作的重任後,激動之情,溢於言表,恨不得第二天就上班開展工作。巢峰雖說是副總編,但實際上好似兼任了「不管部部長」,裡裡外外具體落實。為了解決編纂人員的辦公房屋,他到有關部門(如文教辦、房管局等)辦理手續,終於獲得市裡撥借的三幢位處陝西南路二十五弄的小洋樓,外加一個大食堂兼會議室,這裡成為了修訂《辭海》的「戰場」。

  修訂路上的障礙

  但是,隨著修訂《辭海》的戰鬥向縱深拓展,越來越有修訂不下去的感覺。是什麼影響甚至是阻礙了修訂任務進行呢?問題就在於,涉及「四人幫」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理論和「文革」中的一系列相關事件或人物條目該怎麼處理,包括劉少奇、瞿秋白、彭德懷、項英、康生、謝富治、秦始皇、孔子、海瑞等人物條,以及「文化大革命」、「階級鬥爭為綱」、「十一次路線鬥爭」、「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等條。隨著「修訂」的深入,各學科撰寫組提出的問題越來越多,不斷「苦惱」著大家。為此,在主編夏征農主持下,束紉秋等領導決定請副主編羅竹風專程去趟北京向有關部門領導和權威人士請教。二十多天裡,羅老拜訪了一二十人,皆各說各的,莫衷一是,謹供參考,沒有人對處理上述種種問題作出一個肯定的回答。

  「八條三十九款意見」的誕生

  怎麼辦呢?面對這一難解的疙瘩,夏、羅支持巢峰的建議:「自己搞出個東西來。」於是,巢峰拒絕莫逆好友「勿為天下先,不要好了瘡疤忘了痛」的勸告,起草了「《辭海》(合訂本)處理稿件的幾點具體意見」,編輯部經過反複多次討論,最終形成了「八條三十九款」。在這「意見」中,針對階級鬥爭、「文化大革命」、導師和領袖、路線鬥爭、社會主義經濟、台灣和國民黨、國際問題、歷史人物和事件等諸多相關問題,一一提出了具體處理原則,終於使修訂《辭海》有了一個準繩,使此項工作順利進行。但巢峰心中畢竟還是有點七上八下,一邊「修訂」一邊捏著一把汗——「文革」雖去,「左」毒尚存呀!可羅竹風作出堅定的表態:「砍頭不過碗大的疤,為了修訂《辭海》,準備再進『牛棚』!」這給了巢峰很大的鼓勵和支持。後來,國家出版局的內刊《出版工作》一九七九年第六期以首篇文章發表了「八條三十九款意見」,還加上了「編者按」,「供各出版社的同志處理有關書稿時參考」。後來知道,是國家出版局代局長陳翰伯看到了這份「意見」,加了這一按語,即時作出刊發的決定。於是,大家又舉一反三,擴大修訂範圍,進一步糾正了「未定稿」中涉「左」的錯誤。另外,對「文革」中重大的冤假錯案條目,如劉少奇,六十一個「叛徒集團」等,因為尚未平反,就不列條目;劉少奇平反後,立即改動版面,及時以正面人物形象補入《辭海》。

  巢老在四年前曾接受我的采訪,他說,當時面臨的風險是不言而喻的,但我們的決心堅定不移。後來的實踐充分證明,如果當時不敢這麼幹,那就大錯特錯,跟著「左」的路線走,用「凡是」的標準去「修訂」,新《辭海》必定會成為一堆廢紙,我們也將淪為新的「千古罪人」。

  《辭海》十年修訂一次,巢峰全程參與過一九七九年版、一九八九年版、一九九九年版、第六版(即二〇〇九年版)的四次編纂,每一次是編纂都是對前一版的「修訂」,其中難度最大的無疑就是這一九七九年版。當時「文革」路線和理論還沒有得到糾正,許多政治問題都由修訂者自己把握。但事實證明,對這些問題的把握基本上是正確的。應該說,這次修訂,是一次難忘的戰鬥。

  打假批劣的三大戰役

  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有個叫王同億的人主編並出版了二十五部詞典,其中有《語言大典》、《現代漢語大詞典》、《新現代漢語詞典》等,計一億七千多萬字,因此,王同億被某些媒體炒作成「奇人」、「超人」、「超韋伯斯特」、「辭書大王」、「著作等身」、「沒有軍銜的將領」、「兩百年後只剩下王同億」等等。此人還被增補為全國政協委員。此時的王同億,真可謂春風得意,飄飄然而不可一世!

  此現象為辭書界所關注。一九九二年十月二十九日,在中國辭書學會成立大會的閉幕詞中,巢峰尖銳地指出:「這樣的詞典,怎麼能不加批判、抵制而任其流傳?我以為我們的辭書編纂和出版中有一種墮落行為,我們要促使辭書事業在健康的道路上發展,就一定要做好打假打劣的工作。如果讓那些歪風邪氣泛濫成災,通行無阻,什麼抄襲有理,差錯有理,拼湊有理,那還有什麼真理,那還要中國辭書學會幹什麼?」巢峰寫了《〈語言大典〉的教訓》、《刹一刹辭書出書中的粗製濫造風——兼評王同億主編的〈語言大典〉》、《「王同億現象」剖析》等批評文章,矛頭所向,直指「王同億現象」集中反映了我國辭書編纂和出版工作中三股歪風,即抄襲剽竊、粗製濫造和重複出版風。它們的出現反映了社會深層次的問題。他批評道:抄襲成風就會敗壞學風、文風、黨風,使學術界、辭書界、出版界、文化界腐敗墮落。

  在這股歪風被打下去後,王同億並不死心。從一九九七年秋起,王同億回到湖南家鄉繼續炮製劣質詞典。二〇〇一年一月,帶著他主編的、京華出版社出版的《新世紀現代漢語詞典》,以及基本上從此書抽出來的字或條目組成的《新世紀規範字典》、《新世紀字典》,在北京西單圖書大廈召開新書發佈會。不久,為了撈取稿費和擴大影響,王同億又用改頭換面即換湯不換藥的手法,在內蒙古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大開本的《高級現代漢語大詞典》。隨著這些書問世,「王同億再現江湖,新詞典一鳴驚人」、「辭書大王屢罵屢戰」、「頻頻遭人罵,辭書遍天下」、「以命相搏,煉獄三年」、「臥薪嘗膽……閉門造書」等吹捧王同億的報道,屢見於某些報刊。王同億現象的此伏彼起,引起中國辭書學會的高度重視,就此,巢峰寫了《辭書編纂必須堅持中國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評〈新世紀現代漢語詞典〉》,指出此書「是帶有腐朽氣息的落後文化的代表作」,「用落後文化的思想和知識去坑害年輕的一代」。

  正如巢峰和他的戰友們所估計的,辭書界打假批劣的鬥爭,還會不斷反複,必須樹立長期作戰的思想。果然,第三次沒有王同億的「王同億現象」出現,作者從王同億轉換為多家國有出版社。但萬變不離其宗,它的抄襲剽竊、粗製濫造、弄虛作假的基本特點,仍然一以貫之,並無本質上的不同。因此,巢峰旗幟鮮明地指出對這場鬥爭的長期性、艱巨性要有充分估計,非但三次戰役不能徹底治理,即使三十次戰役,也未必能徹底治理。有樹立長期作戰的思想,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戰鬥正未有窮期

  巢峰是全國百佳出版工作者、中國韜奮出版獎、中國出版政府獎的獲得者,新中國六十年百名優秀出版人物之一。令人傷感的是,最後一個獎項的名單中,很多姓名都打上了黑框:韋君宜、葉至善、邊春光、嚴文井、趙家璧、錢君匋、胡道靜、羅竹風、舒新城……他們的姓名如雷貫耳,如今卻已然離去。空下來,巢峰會對著這些名字看很久很久。「戰鬥正未有窮期」,這位八十六歲的老戰士已開始編第七版的《辭海》。他一不為名,二不為利,因為戰士的品格與姿態,已鑄入了他的人生。他編了這麼久《辭海》,沒拿《辭海》一分稿費,他說領了工資就不該再拿稿費。他還用積累下的五十萬元稿費和工資設立了「辭海獎勵基金」;他希望將這項基金擴而大之,凡與他有共同願望的人都參與進來,共同投資,以獎勵為《辭海》作出突出貢獻的同仁。同時他還希望讓「一絲不苟、字斟句酌、作風嚴謹」的「辭海精神」一代一代傳下去,讓《辭海》一版超過一版,使之成為祖國一顆永不熄滅的閃閃發光的明珠。

  《辞海》小史

  《辭海》是我國唯一以字帶詞,集字典、語文詞典和百科詞典主要功能於一體的大型綜合性辭書,它最早於一九一五年由中國近代著名教育家、出版家陸費逵動議編纂。《辭海》自一九三六年初版問世以來的近八十年間,已發行幾百萬部。

  一九三六年,《辭海》剛問世時,就受到學界競相追捧,都以擁有一部《辭海》為榮。

  新中國成立之後,修訂《辭海》迫在眉睫。

  一九五七年九月十七日,毛澤東接見了湖南老鄉、《辭海》主編舒新城,希望舒掛帥修訂《辭海》。可那時正是「大躍進」的前夕,一度讓大學生編纂《辭海》,他們寫的條目又到工人、農民中去征求意見,走了不少彎路。接受教訓後,才知道並不是什麼行業都要走工農兵路線。羅竹風先生幽默地說:「八億人民能把衛星搞到天上去嗎?」編《辭海》只能走專家路線。一九六一年二月二十日開始,四百多名全國知名的專家學者聚集上海浦江飯店正式編纂《辭海》。直到一九六五年四月,才冠以《辭海》(未定稿)得以內部發行。不久,「文革」來臨。一九六七年七月二十六日,上海各界七十多個單位組成了「上海批判《辭海》聯絡站」,同時發表《上海批判<辭海>聯絡站成立宣言》(草案)。

  「宣言」聲稱:「要徹底批深批透、批臭大毒草《辭海》。」一九六七年年底,張春橋說「辭海那裡好人怕是不多」。幾天之後,「批辭聯絡站」就編輯出版了《看,又一個裴多菲俱樂部——辭海文藝部門罪行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上海陝西北路四五七號這個院落一直是冷冷清清。編輯所的人下放的下放,勞改的勞改,批判的批判,一派淒涼。而它的門口卻有造反派貼的對聯:「廟小陰風大,池淺王八多。」

  當時,針對外賓送我們一套百科全書,我們只能回贈一本《新華字典》的尷尬局面,周恩來在一九七一年三月十五日專門召開全國出版工作座談會,指示把《辭海》(未定稿)列為國家出版計劃。這個指示直到一九七二年才有所行動。即「把無產階級專政落實到每一個詞條上」定為修訂工作的行動指南。那時,在辭海編輯所,權力最大的不是主編,而是工宣隊和軍宣隊。到一九七五年,整整四年都是在批判中度過。經過這四年,非但沒有完成周總理交付的任務,《辭海》還受到了更多的破壞。辛苦八年修訂出來的《辭海》(未定稿)最終被批得體無完膚。

  「文革」結束後,各路專家用「兩個百天」(一百天召集作者寫詞條,一百天編輯審核校對出書)完成了一九七九年版《辭海》的出版。隨後,以每十年修訂一次的速度編纂出版了一九八九年版、一九九九年版、第六版(即二〇〇九年版)。現在第七版的編纂工作也已啟動。新版《辭海》預計於二〇一九年出版,計劃收單字約一點八萬個,條目約十二點七萬條,彩圖一點八萬幅,總字數約二千萬字。

  新版《辭海》定位於「守正出新」。所謂「守正」,是指《辭海》要嚴格遵循辭書編纂規律,確保編纂質量。所謂「出新」是指緊跟時代步伐,利用互聯網和大數據技術,吸收最新知識成果和最新發現,用富於時代氣息的語言形式和技術手段大膽創新。此外,《辭海》還將改單一的紙質版書為紙質版、電子版和網絡版並行,推出適用於各種閱讀終端的《辭海》。

  「對不對,查《辭海》」,作為當代中國唯一的極具權威的大型綜合性辭典,《辭海》伴隨著幾代中國人的記憶,也已成為廣大讀者求證真知的重要品牌。

  樓乘震 上海、北京、深圳等地主流報刊 編輯、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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