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翔宇说何翔宇是一个乳白色的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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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7-23 12:40
“何翔宇是个什么?一个容器吗?”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采访已进入尾声,何翔宇,这个生于1986年的艺术家,有一种非常朴素而又广博的气度,那种不仅仅只是来自艺术家、而是来自生命深处的气息,使得我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他迅速地答道:“是一个管子,塑料的,乳白色。”
这是一个无限流通而又无穷变动的意象。自2008年起,从两个不论空间、时间、金钱,还是资源、人力、观念等不同角度都给艺术界带来一定刺激的“大作品”(注:《可乐计划》“2008年,他把127吨可乐成吨成吨地熬成了炭渣,整个计划有全面的方案、草图及衍生作品,如用可乐炭渣的墨创作的山水与书法。这一系列的物质实践的背后也有着非常齐备的观念设置,可口可乐既是一个全球性的消费主义符号,也是一种日常性的生活必备物品,而127吨的数量则是他家乡丹东宽甸小城一年的可口可乐销量,而熬煮过后,这一堆关于可口可乐的社会学样本则蒸发了它所有的信息,变成了一种纯然的观念及美学姿态。整个计划也充分编织进了各种社会系统的肌理中,何翔宇必须绕过当地的代理商,通过一系列复杂的关系才能搞到巨量的可乐,而整个耗时两年的计划更使他面临着细节无数的管理问题……”——引自艺术评论家鲍栋。)渐从同年代的艺术家中跳脱而出。而自2012年,当他携新作《我们所创造的都不是我们自己》(UCCA正在展出中,2015.6.11-8.9)再度出现,仿佛带着某种异乎寻常的神秘、开阔与未知,开启了这个“管道”更具生命本质意义的扩容。
这一切,就从2012年何翔宇的舌头偶然抵达其上颚开始。
2012年这一年的“生活事件”,是他从北京搬去了匹兹堡,和一个韩国女生结了婚。她说英语,他讲中文。有时说着说着,舌头就忽然搁浅。城市小而陌生,他不愿出门,那运动因子非常强大的四肢,时常被闲置。曾经搞的都是“大项目”,在这个新地方,却是无从下手,那被训练得很是强悍的大脑,有时就会跳闸……好像忽然间,所有的感官与四肢在一种生命力的暂时缓冲中都换了一种姿态,他敏感而又微妙地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人,那种躯体性的真切的存在。对,就是那种,何翔宇这个人,作为一个生命、一个肉体,在一种封闭的空间环境与静谧的感受状态中,缓缓地,醒转过来。就好比,你一直都知道你有脚,但是这一次,你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它踩在土地上的那种踏实。
那么舌抵上颚那一刻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发生?
现在想来,也许,地理、文化、食物、空气、语言、甚至是情感上的猛然转换,使得躯体与精神上的所有无法适应与不能释放的体验,如同并发症,在同一时间拥堵于这个身体里,然后,它们一并直抵喉咙,凝缩为一种接近“失声”的感受。上颚那个地带,对身体和生命来说,有一种生物学上的宿命意味,因为它几乎是无可替代的生命通道,某天,当他的舌尖抵达上颚,他忽然想,要把它画出来。把舌头感知到的上颚,用墨画出来。把内部的空间关系和感受画出来。把你明明知道它在那儿却完全看不到的东西画出来。把一种前所未有的未知画出来。把他自己,画出来。
而也许并非偶然,禅修即是从舌抵上颚开始。何翔宇没有想到的是,直到今天,这个依然在进行、又加入了很多突破学科边界的实验的项目,就像一次神秘的内观,使他对自身的通感探索达致一种极限状态,情绪亦在此过程中从变动不居到得以平复。而这恰恰是一次生命的自证与体验之旅,如此,回到他这一系列作品的名字:《我们所创造的一切都不是我们自己》,我们其实是被我们的体验,创造着,我们也是自身体验的绝对创造者。
“刚开始我感知能力特别差,需要强迫自己去感知它。然后我基本是以本能的方式去画,因为我看不到里面,我也没办法运用我读书时候学的绘画逻辑,例如点线面关系之类的方式去画,因为舌头、上颚、大脑以及手和眼睛同时在工作,我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的状态,没办法再去深入考虑这个画面要怎么控制,在艺术上更完美。这些绘画上面都有日期和时间,我其实没有把它当成绘画,因为在这个周期中,后来的变化让我感觉这更多是一种训练的过程,可能有点像在跑步机上跑完之后留下一个数据。”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训练过程,它使何翔宇变成了一个无限转换器,他必须随时在触觉、想象、可视、感受、与绘画之间来回转换,他必须使自己变为一个媒介,一个保持着高度敏感性的媒介,将那些行踪不定的、穿行于左右脑间的信息即刻处理与转译。到后期,他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甚至上颚已溃疡,他还是要在一种完全未知的状态中去表达一种已知,在一种不确定的情况下去呈现确定,有一个阶段,他的情绪开始波动:焦虑、急躁、恐惧,他会觉得舌头是在监狱里,它每天早上起来就自动开始工作,“它不受你的控制,感觉你的身体里出现了另一个个体”。
“然后到了第三个阶段,这又变得平常,但是这会缓慢地呈现出来。到现在的这个阶段我可以很顺畅地控制舌头本身,再然后,舌头和上颚变成两个个体,它俩可以很自由地沟通、交流,然后给我大脑传递出两条不同的信息”。至此,这一探索达到了一个玄妙的阶段,舌头与上颚在高强度的训练中,各自充满了充沛的意识与力量,作为身体器官,它们真切地完成了一种复活与再生,又因为这种复苏的感受力与创造力,被确定了其独特性与绝对意义上的存在。
那么也许我们可以想象,何翔宇从艺术的角度给生命带来了一种可能,人类躯体中的任何一个部位,都可以在这样的一种高度警觉与高能训练中,充满生命意志。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脑能训练,同时,更是灵性的开启。
“这个作品给我带来很多转变,有时候喝一口水,我都会感知这口水到底有多‘长’,甚至我可以具体画出来。”最后,他又让色彩参与进来,他幻想口腔的颜色是粉色、紫色,然后他又慢慢开始幻想有阳光洒进口腔……
显然,这已经是一种深度的冥想状态了,而粉色、紫色与光的出现,对应着一种殊胜、柔和的生命感受,光的抵达是冥想的终极状态,它会带来与宇宙的合一感,这是一种明显的超意识体验。也就是说,自舌抵上颚那一刻起,经由漫长的封闭与开启、转变与固化、交叉与平行、无色与多彩、黑暗与光明……的身体与意识探索,何翔宇以一种艺术的语言,完整地表达了生命的一次觉醒之旅,并极具创见地整合了一次关于存在的证悟。
然后,这个项目,未完待续。
以下采访关于何翔宇的艺术脉络、关于他被流传的富二代身份,关于他的直觉与生活乐趣……这是一个把生命的思考变成艺术主题的严肃艺术家,他正在试图冲破某些集体的与个体的边界与桎梏,尝试去创造出某种无滞无碍的美。
而他是这样的年轻。
Q=亓昕;A= 何翔宇
Q>我想缕清一个脉络。从《可乐计划》说起,这个项目给你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A>我觉得都挺大的,比如工人受伤了,你去医院陪着他缝针。比如找人去焊一个大铁锅,还有资金的筹备……我觉得任何一个挑战对我都挺大的。因为我就是一个刚毕业的学生,对于任何事物都没有识别能力,比如对社会、对项目,都没有识别能力,完全是全新的,我需要解决所有的问题。
Q>那段时间你焦虑吗?
A>焦虑,不光是焦虑,还害怕。因为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整个人是蒙的,晕的。
Q>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觉得这个事好像快成了?
A>一直都没有。直到最后,大家都很喜欢这个作品,我都还觉得挺晕的。现在好一些了。
Q>做完这个项目之后的何翔宇,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A>就是多了一些经验吧。
Q>你觉得经验对于一个艺术家,尤其是像你这么年轻的一个艺术家,意味着什么?
A>我说不出来意味着什么,但是经验里面有65%是不好的。它会影响你接下来的一些判断。它会把你的敏感度和直觉覆盖掉。我会慢慢把这些经验代谢掉。所以我不断地在尝试全新的方式,就是为了不去用我以前的经验。
Q>剩下那35%是什么呢?
A>可能是自信啊、坚强啊、意志力吧。
Q>内化成人格当中的东西了。
A>对。
Q>《马拉之死》( 何翔宇在《马拉之死》(2011年)中模拟了一具艾未未的“尸体”,一个真人尺寸的树脂雕塑,这不仅是对其本人形象的庄严挪用,更将一种激进主义态度的立场提供给了观者),老艺术家是啥反应?
A>他很喜欢,说:“做的挺像啊,胡子都那么像。”
Q>这是积极的反应?
A>我不知道,他那么聪明,我真的看不出来是不是积极。其实这个作品我就是要表达一种态度。
Q>《我的梦想》(2012)( 继艾未未的“尸体”后,何翔宇又创造了一具自己的“尸体”,像是一次他对自己的审慎反观。)那个作品,当你看着自己的“尸体”毫发毕现地出现在你面前那一刻,什么感受?
A>我看到我自己,觉得不太像。比我做得小一点,不太像。其他没什么感觉。
Q>这个作品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试图挣脱经验的东西?
A>做那个作品的正是在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些改变之后,我和我太太结婚,然后搬到美国,我的所有经验在变化,还有我看待事物的方法也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是把之前的那个我完全代谢掉了,其实我每天都在代谢,但是我觉得那一瞬间是最彻底的。
Q>有放松感吗?
A>没有放松感。新的东西还会进来。
Q>是一个结束的仪式吗?
A>之前的结束了。所以那个作品如果单从作品角度去看的话,它不是一个全新的方式,它只是对我个人的经历和成长的一次阶段性的总结,我觉得就像很多画家喜欢给自己画自画像一样,嗯,这种感觉比较接近。
Q>你在多大程度上使用直觉?
A>我在摇骰子的时候都会使用直觉。没有直觉就不准了,我用直觉就可以准确地知道里面的数字是几,但如果我不用的话,就总也猜不中。只能用了才能猜中。而且摇停的那一瞬间,从你脑子里滑过的那个数字,你要把它抓到。你抓到的第二个数字都是不准的。你说出了第二个,但是一打开就是第一个数字。
Q>这是你的超能力?
A>好多人都会有吧,只要你认真,集中精力感受。这些都没有那么玄,其实只要把你自己练得高度集中精力,认真,就可以。
Q>你会刻意地去训练这个高度直觉吗?
A>我觉得开快车就是这样,因为你要判断前面的车的行走路线,还有你的车跟左边的、右边的还有前面的车的距离,还有你的速度到达那个时间的时候你可不可以过去,我从一开始学车就开得非常快。
Q>坊间流传说你是富二代,是吗?
A>我们看问题可能都会看最后的结果,或者比较基础性的一个感觉,大家可能觉得我有雄厚的经济基础,但确实不是这样的,我做《可乐计划》时一分钱没有,我当时雇了一个小助手,最开始一个月给他一千二人民币,我还欠他六个月工资,这个人现在是我特别好的哥们,刚才还给我发微信了。我上大学时老去古玩城玩,有一些老头特别喜欢我,一个大爷看我长得比较憨厚,就带我去喝茶,然后就很便宜的,几十块钱,几百块钱卖我点东西,慢慢我再把它们卖掉,赚了一些钱。然后我去了一次云南,收了一些古董,回来之后都卖掉。有的东西当时是三千、两千收的,最后卖到了五六万,我就拿这个钱去做的《可乐计划》。
我家是丹东边上的一个小城,那里打车两块钱可以绕整个县城一圈,我最早从沈阳来北京,坐那种绿皮火车,差不多凌晨两点钟到北京站,住在北京,早上买这么大一张葱油饼,然后坐地铁到东直门,再倒车去看展览……
Q>当你成名之后,别人对你就有很多演绎,你听到之后会有什么感觉?
A>我没成名,就是比较活跃,然后引起了大家的一些关注。我会慢慢地让大家知道真实的我是什么状态。
Q>你现在的经济状态怎么样?
A>《可乐计划》卖的钱全部都投进了《坦克计划》(注:《坦克计划2011-2013》2013年初在UCCA大厅中展出的“坦克计划”是何翔宇这个阶段工作的最成功案例,用专供奢侈品业的进口皮革翻制了一个中国军队中的坦克,整个计划从测量、建模、裁剪、塑形、组装、运输无一不耗费巨大但又在精确控制中,最后展厅中的漂亮、昂贵、雄心勃勃但又瘫软无力的皮坦克也最大化地激发了观众和媒体,生产出了从“景观”到“后极权”等一系列意料之中的话题。——引自艺术评论家鲍栋)里,当时我想找一些厂家赞助,但是没有人愿意做。直到有一天把所有《可乐》赚来的钱都花完了,我就找一个台湾藏家,他对我特别好,我说没钱了,几十个工人在等着,没有钱,他们就会走。他问我需要多少钱,我说大概三十万,他说好。我当时也没抱太大的希望,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我收到了钱进账的信息,心里特别感动。那种感动就是觉得真的是有人在帮我,我就赶紧去银行,把事情安排好,随后坦克这件作品参加了尤伦斯当代艺术的展览“0N|OFF”。
Q>你生命当中这种贵人多吗?
A>挺多的。
Q>是不是有什么不可知的原因,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贵人的。
A>还要要对别人好一点吧,要直接。比如我们去看一个作品,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Q>你很真实。
A>这是最直接的生活方式。
Q>你在艺术上的野心是什么?
A>其实我没有别的野心。我就是按照一个特定的方式慢慢地往前走,可能野心就是能在一些方面有些突破吧。我觉得这个是我的野心。我的装置能有一些推动。我想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
Q>艺术史上的一个突破。
A>说起来有点大。
Q>但你做到了自然就是这样了。你内心里的标杆是谁?
A>没标杆。凭着感觉走。如果有标杆,那就工作不了了。难就难在没有标杆。
Q>你这么成熟,可能是你很多同辈的艺术家很难达到的。你觉得主要来自于什么?
A>视野,勤奋。我觉得我很勤奋。在我这里不存在想,只有做,我会把所有我想到的东西尽一切努力做出来,然后我会和它待上一段时间,看看我的感受,不舒服就毁掉。
Q>你还会些什么?
A>茶道,花道,十米跳台,蛙泳,香道,蛙泳还是国家二级运动员。
Q>天啊,你怎么会这么多东西?它们都给你带来了什么?
A>比如茶道,我觉得茶道里的肢体因素还是挺多的,在这个层面,它完全超越了以美学为基础的所谓茶道的概念,就是你对身体修养的一个内需。然后花道,我学到最大的一个内容是,你怎样去感知一个生命的变化。比如说,每天早上七点上课,老师七点之前就得把花摆好,然后把花放到水桶里去。他会让你自己去挑,然后去插,插的过程中,这个花慢慢的在展开、在变化,你要考虑到这个变化。插完了以后,要拍照,拍照的时候,好多花就已经变了位置,因为它自己在生长,所以你要预测到,它生长的位置……
Q>这些东西给你的艺术带来的养分是什么?
A>没有具体的吧,我觉得修养真的不能具体,它可能就是最终会流露出来。
文 Article>亓昕 Qi X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