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熟的天才

  1988年, 本.方汀(Ben Fountain)毅然决定: 放弃待遇优厚的律师工作,开始以写小说为生的“坐”家生涯。那时他已是达拉斯的埃金. 甘博律师事务所房地产业务的合伙人。方汀回忆当时的决定:“那时我非常忐忑,就好像站在悬崖边上要往下跳,却不知道降落伞是否会打开。没人愿意浪费自己的生命,何况律师又是一份体面、有前途的工作,但是创作的欲望让我做出了疯狂的决定。”

  方汀的新生活从那年冬末的某个清晨开始。他为自己制订了严格而紧凑的写作计划——每天早上从7点半开始一直到傍晚结束,休息时间不超过半小时。三个月后,他完成了第一篇长达60页的小说,接着又一刻不停地投入了新作品的构思。

  作家生活的第一年,方汀成功地刊登了两篇作品,信心倍增。然而,在完成了一篇不甚满意的长篇小说后,他的创作低谷不期而至。幸好,他并没有半途而废,他慢慢调整了写作方向,重新拿起了笔。2006 年,他的短篇小说集《邂逅切. 格瓦拉》(Brief Encounterswith Che Guevara)甫一出版, 即造成业界轰动,荣登各大畅销书榜,并一举拿下了海明威奖和《芝加哥论坛报》、《科克斯评论》评选的“年度最佳图书”称号。

  本.方汀的故事十分老套:来自乡间、怀有文学梦想的文艺青年经过孜孜不倦的奋斗,突然之间在命运女神的垂青下成为文坛闪耀的新星。但实际上,他的成功并非一夜成名。从1988年辞去律师工作,到创作早期的屡屡碰壁,每篇作品都经历过至少30次的退稿;他锁进抽屉的那部长篇小说也经历了4年呕心沥血的创作,如此算来,他的事业黑暗期贯穿了整个20世纪90年代后半段。《邂逅切.格瓦拉》诞生时距离他在餐桌边开始第一天创作已有18年之久。这位横扫文坛的“年轻”作家,时年已四十有八。

  “天才早熟论”的谬误

  在普遍观念中,唯有少年成名者才称得上“天才”——因为创造性活动需要年轻人特有的活力、热情和干劲。莫扎特21岁完成了旷世之作E大调第九钢琴协奏曲;奥逊. 威尔斯25岁时拍出了影史上永远的经典——《公民凯恩》(Citizen Kane)。在抒情诗等创作领域,天才出少年几乎已成为一条铁律。T.S. 艾略特在《J.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吟咏“我渐渐老去……”时,时年仅23岁。《心流》的作者米哈伊.什克森特米哈伊认为:“最有创造力的抒情诗只可能在青春满怀的时候写就。”

  几年前,芝加哥大学经济学家戴维.加伦森决定就创造力与年龄之间的关系进行研究。他查阅了1980年以来出版的47本主要诗歌文集,统计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诗作。结果显示,抒情诗并非只是青年的游戏。出现频率最高的11首抒情诗在创作时,诗人的年龄分别是23岁、41岁、48岁、40岁、29岁、30岁、30岁、28岁、38岁、42岁和59岁。也就是说,诗人的创作巅峰期可能出现在各个年龄段。有的人少年得志,有的人则是中年辉煌。

  电影界也是如此,尽管奥逊.威尔斯导演25岁就攀登上电影艺术的顶峰,但更多的电影人是在年长之时才渐入佳境。悬疑大师希区柯克在54-61岁期间制作的《电话谋杀案》(Dial M for Murder)、《后窗》(RearWindow)、《晕眩》(Vertigo)、《西北偏北》(North by Northwest)、《惊魂记》(Psycho)等其导演生涯中最负盛名的影片;同样,马克. 吐温49岁时才发表了《哈克贝利. 弗恩历险记》(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笛福在58 岁时才创作了《鲁滨逊漂流记》(Robinson Crusoe)。

  然而,作为艺术爱好者的加伦森最难以解释的案例是毕加索和塞尚。前者是绘画界母庸置疑的天才神童,在20 岁就画出了《招魂:画家卡萨噶马斯的葬礼》(Evocation: TheBurialof Casagemas)这样的大师之作,尔后的名作更是层出不穷,其最伟大的作品之一《阿维尼翁的贵妇人们》也成就于26 岁那年。塞尚的成名之路则截然不同,现今陈列于其故居的经典作品均创作于他绘画生涯的晚期。加伦森比较了两位大师作品的拍卖价格后发现,毕加索25岁左右创作作品的平均价值是他六七十岁时作品的4倍,而塞尚恰恰相反,他65岁左右的画作竟是年轻时作品价值的15倍。当我们在关于天才和创造力的讨论中,似乎总是忽略了塞尚这样的另类天才。

  本.方汀在厨房餐桌旁坐下来写作的头一天,一切相当顺利。但是第二天,他说自己“完全陷入了崩溃”。他不知道如何开展情节,如何让不同人物开始对话。他甚至觉得自己在写作上就像个刚入学的小学生。“我不得不对建筑物、发型、服饰等开始重新认识——但其实这些都是最基本的我们视而不见的东西。”

  他开始搜集感兴趣的文章——与海地有关的资料积累得越来越多。不久之后他觉得自己甚至凭想象就可以写出一部关于海地的小说。但是过了几个月后,他发现还是不够,于是在1991年4月去了海地。

  他被海地迷住了。“那里就像一个实验室。人类在近500年里所经历的一切——殖民主义、种族、势力、政治和生态灾难——在这片国土上集中爆发,展露无遗。”从那以后,他多次深入海地,并且在那里广交朋友。

  在《邂逅切.格瓦拉》中,有四个故事是关于海地的,这也是这本小说集中分量最重的部分。关于海地的风土人情写得很逼真,仿佛作者自己在海地深入生活了数年。“写完这部小说,我觉得关于海地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写进我的小说里。那里还有很多东西等着我去发现。我去过多少次?少说也有30次了。”

  天才的概念型与实验型

  加伦森认为,天才如毕加索很少进行这种开放式的探索。毕加索曾说过,“我无法理解‘调查研究’的重要性,在我看来,绘画与探索无关,发现生活深处的真谛才是最重要的。我的创作方式并不代表着绘画方法的进化或作为未知的理想绘画的步骤。我从来不进行试验或实验。”

  但是加伦森认为,大器晚成者的方法通常具有实验性质。“由于目标不精确,他们通常会采用反复试探的、循序渐进的方式逐渐成长——试错是他们完善作品的方式。他们将创作的过程看作是一次次的探索,认为过程中的学习是比完成作品更重要的目标。他们终其一生都在追寻一个近乎完美的影像。事实上,这些完美主义者往往因无力达到自我目标而长期承受着挫败感的折磨。”

  当塞尚给评论家古斯塔夫.杰夫洛瓦画肖像时,竟让人家在3个月内换了80种坐姿,最后宣布作品失败。同样地,在给画商安布鲁瓦.沃拉尔作画时,他让画商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待在画架前,从早上8点到11点半,如此重复了150天,最终却在暴怒中将画布撕成碎片。

  马克.吐温与塞尚的经历极为相似。加伦森援引文学批评家富兰克林.罗杰斯的评论:“吐温的日常写作总是从拟定框架大纲开始,然后他会发现其中存在一些缺陷,于是想出一些情节以弥补情节的缺陷,并对已经完成的内容做相应修改。之后他继续往前写,再发现新的漏洞,再弥补,再修改。作品就是在这样的周而复始中完成的。”正是这种反复探索的习惯,使得《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写作历经十年之久。

  加伦森将创造力分为概念型和实验型两种,该理念对我们认识天才有重要价值。通常我们有时认为大器晚成者是因为起步晚。他们直到年过半百才意识到自己擅长的东西,自然成功的时间就会推迟。然而,这并不完全正确——塞尚和毕加索开始绘画创作的年纪就不相上下。或者,人们认为这些艺术家只是被发现得较晚,世人经过了漫长的时间才懂得欣赏他们的天赋。但加伦森认为,大器晚成者之所以成就得晚,有时候是因为他们艺术生涯晚期的作品才逐渐臻于完美。“塞尚在绘画表现能力上的欠缺阻碍了他对内心图景的完整表达。”英国艺术评论家罗杰.弗莱如此评价早期的塞尚。“他天赋异禀,却缺乏普通人的构图能力——这是任何一位在艺术学校学习过的画师都拥有的能力。换句话说,年轻的塞尚缺乏最基本的成功要素。”《夜宴》是塞尚39岁时的画作,弗莱写道:“这幅作品乏善可陈。天赋更均衡和人格更完整的画家能够从一开始就和谐地表达他们自己,但是如此丰富、复杂和饱含冲突的特质需要很长一段酝酿期。”

  方汀也是历经长时期的磨砺才最终得到文学界的关注。在通向伟大成就的漫长道路上,大器晚成者往往被看作失败者:他们经年累月修改稿件、绝望沮丧甚至把作品撕成碎片。与此同时,天才的成功得来不费吹灰之力,他们的天赋从一开始就广为人知。他们所需要的只是盲目崇拜(幸好塞尚没有遇到一位在看完他早期的画作之后劝他改行学会计的老师)。每当我们发现一个大器晚成者,就忍不住想知道,有多少像他或她那样的人才因为外界过早的妄断而湮没于芸芸众生?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谁能预言哪些失败才能造就成功呢?

  小说家乔纳森. 萨弗兰. 福尔(Jonathan Safran Foer)是2002年畅销书《真相大白》(Everything IsIlluminated)的作者。他和方汀无论外貌或是性格都有着天壤之别。方汀两鬓斑白,身材瘦小,待人处事谦逊而温和,仿佛多年的奋斗已经磨掉了他曾经有过的棱角。福尔则三十出头,看起来像个高中生。他喜欢高谈阔论,听众能近距离感受到他的澎湃激情。福尔说:“我写作纯粹是走后门。我的妻子是个作家,她看书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而我对阅读并没有什么兴趣。”尽管从未写过一个故事,福尔却在大学时因为一时兴起而选修了乔伊斯. 卡罗尔. 奥茨主持的创造性写作培训班,后来又因为奥茨的一句称赞,醍醐灌顶般开始认真对待写作。奥茨告诉福尔,他具备作家应该具备的最重要的素质——热情。

  大二暑假,福尔回到了祖父的出生地——乌克兰,并以此为素材完成了一本长达300页的小说,这就是《真相大白》的初稿。正是这本笔触精致细腻的小说使福尔成为了当代文学史上最具特色的声音之一。值得玩味的是,那年他只有19岁。福尔说自己无法像别人十年磨一剑般精雕细琢地写作。很显然,他无法理解实验性创作者的工作方式。他说在自己创作《真相大白》时,花了一周时间思考第一个句子该如何写,一旦做出决定,后面就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助。与方汀至少30次涉足海地相比,福尔只去过乌克兰一次:“我从未在那里好好生活过。那里只是我写书的一块跳板,一个药引。”他为小说获得灵感的总时间是:三天。

  天才与天使共生

  本.方汀能够毫无后顾之忧地选择文学道路,很大一部分得益于妻子雪莉的支持。雪莉作为一家税务公司的合伙人,为丈夫提供了最有力的爱、尊重和经济保障。“当我们意识到这真的是一项严肃的事业时,我对本说,你先写10年看看吧。”对雪莉而言,“人生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弄清楚你到底喜欢做什么。10年不算什么。”当10年变成16年时,她始终不渝地支持本,包括他多达几十次地深入海地体验生活——“我简直无法想象要写一部与某地有关的小说,你连那个地方都没去过会有多糟。”

  雪莉就好比方汀的“赞助人”。虽然这个词现在听起来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但是相比市场支持,这种赞助形式似乎更适合艺术工作者。市场机制只适合像福尔那种在创作初期就获得巨大成功的创作者,或者像毕加索那种才华横溢的人——在20岁刚踏上巴黎的土地时,就有画商上门提供每月150法郎的优厚费用供他作画。如果你是那种没有现成计划、必须通过实验和试错来成长的人,那么你非常需要一个人,能在漫长而艰苦的探索生涯中为你提供鼎力支持,为你保驾护航。

  塞尚的成名同样得益于很多人的帮助。其中最重要的是他的童年玩伴——作家埃米尔.左拉(EmileZola),是他说服腼腆的塞尚从乡下前往巴黎,并在他藉藉无名的日子里一直充当他的监护人、保护者和心灵导师。卡米耶.毕沙罗(CamillePissarro)是塞尚生命中的另一个重要角色。年轻塞尚在他的羽翼之下得到精心呵护,同时也在他的教导下学会了如何作画。此外,画商安布鲁瓦.沃拉尔是塞尚生平第一次个人画展的赞助人,重要的是,当时的塞尚已经年近花甲。最后是塞尚的父亲——银行家路易.奥古斯特(LouisAuguste)。如果没有父亲的支持,塞尚漫长的学画生涯根本没有经济支持;没有左拉,塞尚可能到老都还是普罗旺斯一位郁郁寡欢的银行家之子。没有毕沙罗,塞尚永远不会知道绘画的精妙;没有沃拉尔,塞尚的画作可能仍将束之高阁,无人问津。后面三位,即便没有塞尚也能名闻天下;而塞尚的父亲是位才能卓越的实业家,他在去世时留给塞尚10万法郎遗产。塞尚从不缺少帮助,他的身后有一支华丽到梦幻的团队。

  这是大器晚成者赋予我们的最后启示:他们的成功浸润着他人的努力。在塞尚的传记里,他的父亲无一例外地被刻画成一个脾气暴躁的市侩之徒,不懂得欣赏儿子的天才。若果真如此,他没有义务一定要长年累月供养塞尚作画,他完全有权利要求儿子找个正经工作,就像雪莉完全可以对她丈夫再三前往混乱中的海地说“不”,完全有权利追求与她的职业和身分相配的生活方式——至少她的座驾应该是一辆宝马,而不是本田雅阁。

  但是她相信自己丈夫的艺术,或者更简单地说,她相信自己丈夫的才华终有一天能被全世界瞩目,就像左拉、毕沙罗、沃拉尔和满腹牢骚的父亲对塞尚的信任一样。大器晚成的故事有着始终不变的主题——爱。我们总是认为,忠诚、脚踏实地以及日复一日给一个看起来不成器的家伙写支票这等琐事,与成才没有半点瓜葛。但其实,天才又有什么稀罕呢?有时候,天才只是20年在厨房餐桌前埋头伏案的成果。

  方汀说:“雪莉从来没有提过钱的事——一次也没有。”她坐在他旁边,凝视他的眼神充满爱意。《邂逅切.格瓦拉》一书中有多少功劳属于妻子,想必他心中早已有数。他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她从来不给我任何压力,”他说,“无论何时都没有,连暗示都没有。”(编译/张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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