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们都是臭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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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信认识李小为，是在七年前的管理学院阶梯教室。

　　作为已毕业的师兄，李小为捐款20万元成立了一个基金会，帮助困难学子。童信代表受助学子讲话。她拿着已经写好的发言稿，一字一句地读，眼角的余光瞥见李小为在那儿不耐烦地搓手。“同学，要让我觉得自己的捐助没有浪费，你至少应该背下这个稿子。”童信读完，几乎没有相隔一秒，李小为便说。大家都笑了。童信红着脸，并且一直红到了会议结束。

　　这是大学四年，让童信最难以忘怀的事情之一。她像一个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无数次回忆李小为令自己出丑的那个时刻，无数次地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将如何以娴熟的演讲者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七年后，当童信有机会进入李小为的公司，她毫不犹豫地去了。李小为的公司并不很大，却位于城市顶级的写字楼的第68层。办公室的墙壁白得耀眼，每个人的办公桌都像刚被打劫过一样空无一物。童信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前，不由自主总是将椅子向内侧靠。时光没有在李小为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同样没有留下痕迹的是他的性格。当童信第一次作为李小为的员工站在他面前，他皱了皱眉头说：“你已经毕业四年了吧，怎么还是满脸的娃娃气？”童信不知说什么好，她原本以为可以与自己的新老大在融洽的气氛里回顾一下那次温暖的捐助。“面试的时候，她表现得很成熟。”人力资源经理大江出来打圆场，李小为嗯哼了一声，他们便像逃避追杀的鱼一样无声地游出了李小为的办公室。

　　2

　　公关策划公司的特点是闲时闲死，忙时忙死。忙的开关掌握在李小为手里，只要他通知开会，大家就明白，战斗即将打响。

　　童信到公司后的第一场战役是为ST公司做十周年庆典。ST是城中一家著名金融企业，老板叶开荣白手起家，出名刁钻，是江湖传奇人物。童信被安排负责企业宣传片脚本并协调宣传片的拍摄。那段时间，李小为随时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位员工的身后，询问他的工作进展，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被他问得焦头烂额，口吐白沫，只差倒地身亡。

　　“你觉得叶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每一天，童信都在为这场大考做准备，却猜到了结局，猜不出开始。童信将ST公司宣传资料中，关于叶开荣的介绍背诵了一遍，李小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菜，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听什么样的音乐，他喜欢被吹捧上天还是见好就收，他最忌讳的词语是什么，他是什么血型星座，他最信任的员工是谁……”李小为语速很快，像相声演员。童信感觉有人在偷偷地笑，她却笑不出来。“我怎么会知道这些？我既不是他的员工也不是他的朋友。”童信反驳。“你既不是这也不是那，那你就是笨蛋。”李小为说完转身就走，童信的眼泪哗地一下流了下来。安妮走过来，拍拍童信的肩膀，轻声说：“忍过一年，跳槽走人。”

　　下班搭大江的便车回家，童信忍不住向他倾诉。听完，大江沉默了一下，说：“如果你不深入了解那个人，怎么能够做出让他满意的东西？”“但他完全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告诉我。”童信的眼泪又差点掉下来。“不要挑剔老板的方式，那是他的自由，只要他的决策是正确的，就有资格做你的老板。”大江的话彻底熄灭了童信继续倾诉的欲望。

　　公司盛传大江喜欢男人，这个传言是为李小为量身定制的。在所有员工中，只有大江能够忍受李小为的喜怒无常，永远为他说话，并且说得既深刻又充满感情。

　　相较于大江，安妮是更好的倾诉对象，她的心里藏着一本《李小为罪过大全》，听起来既过瘾又解气；她的脑海里还有一本《我们为什么要忍受李小为》，更有让人茅塞顿开之功效。大江忍受他，是因为喜欢他；老于忍受他，是因为他是个受虐狂；至于安妮自己，则是为了攒资历。“别看老板很臭屁，咱们公司在业界可是金字招牌，在这儿工作一年，就可以去小公司应聘做中层了。”安妮说。童信很羡慕安妮，无论周遭如何变幻，目标明确的人总是更为淡定。而她，却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样的理由。李小为设助学基金的事，她没敢告诉公司任何人，她宁愿有一个大江那样的理由，也不愿意被说成是因为当年受了李小为的资助，如今来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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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信着手深入了解ST的老板叶开荣。为达到这个目的，她挖空心思，与ST的许多员工搭上关系，短短十天后，童信感觉自己已经成了ST的一员。原来，在她脑海中的那个宣传片脚本，像一块遮在舞台上的深色天鹅绒幕布，符合规格却缺乏亮点，如今，随着对ST公司的了解一天天深入，幕布一层层被拉来，舞台上的亮光一丝一丝地透过来，终于，幕布完全打开，露出一片春光明媚。

　　脚本顺利通过ST公司的审核，接下来的拍摄工作，由童信与老于一起完成。老于找了一家小型影视制作公司，每天把那几个小伙子骂得想上吊。童信没想到在办公室里老实巴交的老于，竟然是另外一个李小为。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老于与李小为有着本质的不同。李小为的每一次发作，都是有目的的，只要你愿意反思，便能够顺着他的思路，将事情做得更好，而老于只是为了发作而发作，他的发作直接造成的后果不是指路而是让大家更加迷惘。比如当大家筋疲力尽，摄像师眼含热泪地问老于，大哥，这不行那不行，你究竟想要什么。老于会愤怒地说：“我要知道想要什么，找你干什么？”这样的话，是绝对不会从李小为的嘴里说出来的。

　　第一次看样片，童信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李小为阴着脸，只看了一半就喊停。

　　“那么多暖色调的镜头，在拍MV？”

　　“小童说，叶总会议室的墙纸是橙色的，他唯一的爱好是黄昏的时候去散步……”童信很想上去抽老于的耳光。

　　“跟企业宣传片有关系？”李小为转头，冷冷地问童信。

　　“您不是说，要了解叶总的喜好……”童信硬撑着答。

　　“了解喜好是启发思路，不是投其所好。如果你只想投其所好，就永远别想让别人眼前一亮。我们拿出去的产品，必须是面向未来的，你要预见到他会喜欢什么，而不是满足他已经喜欢的东西。”

　　李小为的话像一把榔头，将原本没有思路的老于彻底打晕了，童信却像看到了一束冲破黑暗的光。那一天，她无数次地回味李小为的话。到晚上睡觉前，她忽然对于自己为什么忍受李小为有了答案——如果你想变得比别人更聪明，就要忍受一些东西，其中包括那些能够让你变得聪明的人的古怪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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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辞退老于的决定来得非常突然。原本大家以为，像老于这样逆来顺受的人，即使没有拿得出手的业绩，李小为也会像许多公司的老板那样，对他网开一面。事实再次证明，李小为绝对不像许多公司的老板，他只是他的公司的老板。

　　李小为宣布由大江领导童信继续完成宣传片的任务。

　　“我建议由童信牵头，安妮协助。”大江的话，让所有人吸了口冷气。

　　“如果你是因为手头的活太多，就把它们都停下来；如果你是因为害怕承担责任，就走人。”李小为果真很生气。大江却十分淡定，丝毫没有屈服的意思。“我唯一的理由是，童信不需要一个之前对这件事了解不多的人来领导。”李小为匆匆宣布散会，脸上竟带着一丝笑意。

　　安妮说，大江是唯一敢顶撞李小为的人，是因为李小为知道大江喜欢他。童信拍了拍她的头，说：“这么没脑的话你也说得出口。”安妮叫了一声“我的梨花烫。”

　　整个宣传片拍摄过程，童信尽力将自己想象成一个沉稳的，经历了许多波折，最终功成名就的老板，却尽量避免考虑他究竟想看到什么，而是想，这样一个人，给他什么样的东西才算衬得起他。这个思路，完全脱胎于李小为“面向未来”的那番话。

　　ST公司的十年庆典终于完工。庆功会上，李小为穿了一件灰色短风衣，神采奕奕。他抢着为大家拍照，并且给照片做了极富想象力的后期处理，使每一张照片都像韩剧黄金时代的剧照。其中有一张照片，是童信与安妮搂在一起，背景是她们合作完成的ST公司宣传片的片头。

　　“过程即是奖励，完成一段艰难工作的过程，将会成为你们永生难忘的记忆。”李小为将这句话打印在照片的左下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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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妮递交辞职报告，很快在一家小型公关公司任了部门经理。

　　一年又一年的春天，就像顽皮的孩子你追我赶。转眼三年过去，童信也做了部门经理，与安妮偶尔在工作场合相遇。每一次，安妮都是童信的手下败将。终于，安妮不无讥讽地说：“你竟然不仅没有被李小为逼疯，还成长得很茁壮。”

　　“你不能指望每一个好老板都是好脾气的老板。”童信说。安妮叹了一口气，收敛了讥讽的语调，说：“有时候，还真有点怀念李小为。我现在这个老板，脾气很好，但能力就谈不上了，在他手下干活，就图个舒服。”

　　童信没说什么。她不知道安妮每次败在自己手下，最终是拿什么向老板交差的，她只是坚信，人在职场，舒服一时，难过一生。山摆在那儿，你不爬上去，它就会压倒你。所以，她宁愿去挑战一个能力很强却脾气很臭的老板，在他的手下阵痛、破茧，成长，也不愿意呆在一个脾气很好但缺乏养分的老板手下，舒服、停滞、枯萎。至于能力超强又不容易上火的老板，童信不作过多指望。她尊重生活，并不期待每天都能中彩票。

　　撰文_金箍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