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我在洱海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玉龙雪山,丽江,香格里拉
  • 发布时间:2012-03-26 17:49

  他不过是布施的玩偶

  火车飞速行驶着,偌大的车窗如同不断快进的录像机,阳光把白杨树的影子打碎了扔到车厢里,扔到陈楠的脸上。

  这是一辆豪华专列的软卧,VIP间里只有陈楠一人。

  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乘务员几次借故进来,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他:他能有多大,最多14岁,这个年纪,应该还在学校里读书呢,为什么只带一个背包就出来了?看看他的鸡冠头和那个硕大的金黄色耳环吧,典型的不良少年。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眼光,甚至有些快意。鄙夷、厌恶和仇恨,让他感觉痛快淋漓。生病这两年,他厌倦了同情、怜惜的眼神,他也曾经有过软弱的感动和可怜的依赖。母亲在电视媒体前的哭泣和随之而来的闪光灯与无休止的做秀,自己就像一只被驯化的猴子,做着各种各样被规定的动作,博取人们一阵阵惊叹。他不过是布施的玩偶,良心的道具,证明这个世界还有着所谓的“温暖”?

  同病房的病友们都羡慕地说:“我们也都是白血病,只有你成了名人,看来出名要趁早啊!”母亲兴致勃勃地把所有采访剪报集成册,数钞票一样捻着报纸,美得不可自拔。《对抗残酷命运,12岁白血病少年和大义母亲的人生》……她一遍遍地念着,像一只活泼的黄鹂。难道这样我就有救了吗?

  他也曾经相信过报纸上的那些东西,每次报道都能引来几个自愿配型的热血青年,可是等热潮一过,他们就拒绝再配型了。连续被拒绝三次后,陈楠干脆剃了个鸡冠头,因为他的头发已经开始大把大把脱落,干脆用发胶粘上。然后他居然搞了一个耳环,在耳朵上穿了个洞,为此血流不止,妈妈吓得大哭一场。金黄色的耳环被染成血色,他朝着镜子恶狠狠地笑了。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来他的床前做秀。那个可怜的清秀男孩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红鸡冠的流氓。红鸡冠像一把火红的斧子,劈开所有人的视线。他不符合报纸的道德想象,他不是他们所想要的可怜的版本。于是门庭冷落,无人问津。母亲绝望了,又开始哭哭啼啼,罗嗦不止。他恼了,就把吃了半截的饭碗砸到地上,青瓷花碗被摔个粉碎,汁水溅了母亲一身,滴在雪白的墙上,冒着热气。

  和锋利的东西无缘

  “楠楠,你有什么想要的?爸爸帮你实现。”陈楠的爸爸是个大厨,每天都要凌晨才能回来看他,为了救儿子,他拼了老命去挣钱。他总在那个时候出现在病房里,一身菜花香气,他屏息静气,可是肥胖的身体总还是碰这碰那。他摸着儿子的头,声音颤抖着。

  “爸爸,给我买把匕首吧。”陈楠坐在阴影里,静静地说。

  “为什么?”隔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反应过来。

  “因为我喜欢锋利的东西。”他抱着剧痛的膝关节说。

  从小,他就喜欢父亲的刀具,在父母不在家的时候,他喜欢拿出爸爸的刀具盒,在阳光下把玩。第一次划破手,第一次见到血,是在5岁那年。那天他踮着脚去够爸爸留在案板上的剔骨刀,结果刀落下来,在他手上留下一大道伤口。一开始,血珠涌出来的时候,他还感觉不到痛,那么新鲜娇艳的红色,他轻轻滴在桌布上,留下了一朵朵梅花痕。

  然后就是痛彻骨髓的锐利的疼。他疼得满地满床打滚,整个家到处是血点儿,似乎从那时起,他的血就很难凝固,就像失去开关控制的水龙头。从此他和锋利的东西无缘。

  12岁那年,他的作文得了全校征文第一名,站在大讲台上,风吹过操场两侧的白杨树,像挥舞着万千绿手帕,阳光把树影映在他的脸上。他看着台下的同学们,他们忽然越来越模糊,脖子上的奖牌越来越重,眼前一黑,他从领奖台上掉了下来,麦克风被他绊倒发出刺耳的尖叫……

  白血病是什么东西,他自然知道,这个频频在影视剧中出现的病症,忽然跑到了他身上。从此,他就被送进充满来苏水味道的病房里,浑身散发着酒精棉球的味道,是妈妈一遍遍地拿着酒精棉球给他擦着身子。他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惨白少年,没有一丝血色,却棱角分明,小小年纪却有一张成人的脸。现在他的脸白得更冰冷。面对父母的叹息和眼泪,他没有一点儿感觉。这个生命,仿佛不是自己的。他奇怪地在半空中看着像木乃伊一样躺在房间里的自己。

  生命就这样终结,又如何呢?

  陈楠的病房四壁是淡绿色的,窗外是一个小阳台,医院是解放前的教堂改造的,阳台上种满鲜花,粗壮的白杨树在窗外叹息复叹息,整个房间都是乱窜的阳光的碎屑。陈楠喜欢半躺在床上,听着风吟、树歌、鸟鸣,然后沉入无边的虚空,再从剧痛中醒来。

  健康的人撒下鳄鱼的眼泪

  陈楠曾经崇拜过一个叫肖杨的大学生,肖杨是来照顾陈楠的红十字会的志愿者,他长得非常高大,每次进病房门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低低头。来看陈楠的时候,他总是洗得干干净净,浑身飘着好闻的肥皂味。每次,他都带一本书,给陈楠念,他沉稳的男低音,简直可以做播音员了,听着他的声音,陈楠总能安静下来。

  一次,肖杨正给陈楠念书,进来的一个记者偷偷将这一幕拍下来。

  第二天,妈妈手舞足蹈地举着报纸过来了,头版的标题就是《大学生献身救白血病少年》旁边就是肖杨专心致志为他读报的照片。

  医院检查的结果出来了,肖杨正好和陈楠配型成功,肖杨高兴地对陈楠说:“弟弟,我终于可以完成心愿了!”他们约好年底就进行手术。陈楠高兴得睡不着觉。

  因为这件事情,肖杨成了名人,很快他当选校学生会主席,并在暑假的时候接到了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录取通知,他高兴地把通知书拿给陈楠看。后来陈楠才知道,肖杨把国内各个媒体的相关报道做成材料附在申请材料里,录取他的教授在信里特别提出:陈楠的爱心感动了他,让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可是从此,肖杨再无音讯。

  12月初,陈楠接到了肖杨从美国寄来的信。他说因为时间匆忙,所以没有告别,也没有时间为他配型了,所以请他原谅:“爱你的人不只我一个,你会很快康复的!”

  陈楠将信撕了个粉碎。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真实。相信那套虚伪的东西,是我的愚笨。在妈妈的号啕大哭中,陈楠冷冷地笑了。

  然后就是没完没了地化疗,大把大把地掉头发,随便一抓就是一撮头发。很快,他连鸡冠头都无法维系下去了。呕吐、恶心、抽搐、昏晕还有翻江倒海地痛,陈楠真的觉得这个世界毫无留恋之处了。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他就可以解脱了,现在活着,完全为了折磨自己。

  我恨这个世界,我恨你母亲,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充满疼痛的世界?我恨所有健康的人,你们撒下鳄鱼的眼泪,然后愉快地离开,仿佛观看了一场马戏表演?他开始残忍地折磨母亲,拿起身边一切东西往她身上砸,用一切语言挖苦她,让她痛哭失声。

  有时他干脆出走,让已经准备好的药物作废。爸爸愤怒地向他大喊:“你知道一支药剂要花我多少天的工资啊!”他微笑着说:“何必这么费心?我们不要彼此浪费时间了。”

  是的,我还需要一把匕首。他仿佛回到了第一次流血的时候,那天下午,他孤独一人,抱着染满鲜血的被单,声嘶力竭地哭着——为什么我的生命注定如此狼藉?

  这个世界偶然性太多了

  直到她走进他的病房。那是他生病后第二年的夏天。他拒绝再吃药,拒绝吃东西。他已经坚持了三天,他只想尽快死去。他几乎成功了。

  “我可以给你画张像吗?”一个略带鼻音的女孩的声音。陈楠抬起头,看见一个戴着厚厚毛线帽的女孩拿着大画夹站在他面前,她的脸苍白得几乎透明,手指纤细修长。她看他注视着自己的帽子,就笑笑,摘下毛线帽。

  她的头已经完全秃了。晶莹,仿佛温润的玉如意。她摸摸头说:“羡慕你还有个鸡冠呢。”陈楠艰难地说:“连秃头都这么好看!”

  “我叫李佳音。”她笑着:“你知道吗,整个医院,就你这里风景最美了,有最好看的树荫,远处还能看到教堂的尖顶。还有你的鸡冠头,多有意思啊!”

  “你,已经几年了?”

  “几乎一出生就得了呢!我在5岁的时候发现的!足足9年了!”

  “以前没有见过你呢!”

  “啊,没有钱常住,只有严重的时候过来呢,相当于度假。”她的笔轻巧地在画板上飘动。“别看我,我要画你的侧脸!”她说完,脸上忽然有了一丝血色,一点胭脂落入湖水中。

  她完成了。一个鸡冠头少年忧郁地看着窗外树影中的远钟。太漂亮了。李佳音抿嘴笑笑说:“如果我有精力,我就给你画一幅油画。”

  “好啊!”“那你可要好好活,起码吃顿饭!”陈楠这时候才感觉自己快饿疯了。

  李佳音是云南人,她却一直没有去过大理,然而她却来到万里之外的北京。“也许我们注定会相遇。”陈楠喃喃地说。“不,这个世界偶然性太多了,比如你我,都是小概率事件呢!”

  “佳音,等我们好了,你会和我交朋友吗?”“我们现在就是朋友啊!”

  “是更深的……”“我们会好吗?”“会的,现在的治愈率是44%呢!”陈楠烦了,就过来抢李佳音的画笔,画夹掉在地上,画页散在地上。他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你知道他是谁?”陈楠点点头。

  李佳音轻轻抚摸着肖像说:“前年,我住院的时候,他是校红十字会的会长。是他教会了我素描。这张画是我照着他的照片画的,你看,这是他给我画的。”画中,她还留着长发,面色温柔,就在他现在住的病房里,看着窗外白杨深处的远钟。

  “那时,我就已经秃了,可是他一定要在我生日,送我一个礼物。在画里,我又长回了长发……”

  陈楠忽然感觉手心一阵温热,她的泪,大滴大滴地砸在他手上,感觉却是那么痛,仿佛眼泪也带着尖锐的锋芒。

  “他出国了。”许久,他才哽咽地说。

  油画噼噼啪啪地燃烧着

  一个星期后,他正走在走廊上,只听一阵隐忍的啜泣声。只见医生正跟李佳音的妈妈说:“她的病情很严重了,你们准备一下吧。9年了,已经很不错了……”

  陈楠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靠在墙上软软地滑落,一切都抽空了,似乎身体里所有的空气都离他而去。他知道会有这一天,因为李佳音已经住进了隔离室。每次进入玻璃房子,对于白血病患者,都是一次生死考验。他亲眼看着两个病友进了隔离室,就再也没出来。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是她呢?她不是已经支撑了9年吗?李佳音的母亲转身看到他,向他招招手说:“这些天,佳音一直求我带你来看看她。你来吧。”

  他戴上口罩,走进熟悉的隔离室,一层层透明塑料帘后面是被各种仪器和输入管纠缠住的她。她还是那么漂亮,仿佛一切还未发生。她无力地睁开眼,把手指向画夹。他打开——油画完成了。缤纷的红色鸡冠和墨绿色的白杨树叶和淡黄色的窗帘。“谢谢。”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她的嘴微微翕动着,他低下头,只听微弱的气息划过他耳朵,却没有一丝暖意:“等你好了,把我的画和他的画烧在大理的洱海。好吗?”

  好的。好的。李佳音,你放心,听说那里有蝴蝶泉,听说那里有玉龙雪山、丽江和香格里拉,我们一起去啊!

  “你带我一起去。”李佳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手放在他的耳朵上:“我在你这里……”

  忽然李佳音的妈妈扑上去,大哭着摇晃着她,医生们冲上去急救,他被挤到了外围。远远看去,她已经满意地闭上眼睛,不再呼吸。

  第二天,陈楠就拿了妈妈2000元钱上了车。他已经等不及了,一下车就坐长途车到了洱海。一路上,他身上的淤青和血点儿越来越多,一路都在呕吐。

  我一定要完成这件事!

  他一直没有哭,直到洱海的湖中心,他的泪水忽然无法控制,温热的咸涩泪水从眼眶奔出,落到手上,已经冰冷。他拿出了那两幅画,油画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一路蔓延,然后直奔他的手指。佳音,好好走吧。你的世界永远纯净,我的世界永远清明。

  他打开了手机,立刻传来电话铃声。

  “妈妈,是我,我在洱海。”

  撰文_佳音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