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点亮1983年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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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2-03-26 17:46
马四眼在做梦
天已全黑,向阳院的公用水龙头边还聚着几个人。文凯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一手拎水桶,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脑袋歪着,眉眼觑着,是霸王老子的架势。
水费按户口簿上的人头计算,不用白不用。每次文凯要用水,总看到几个大婶坐在那儿,水龙头开着,脚盆里的衣服被水流冲击着,水漫了出来,汩汩水声,泥地上潮乎乎的青苔气息,惹得人心里发毛。
闪开!
其实文凯一个字也没说。正在拉家常的人们仿佛接收到他内心的信息,同时把矮凳、脚盆挪了挪位置。
“哟!有蚊子!”有人拍一下大腿。
“是啊,有蚊子。”有人附和,有人说散了吧,回家躲在蚊帐里,蚊子咬不到。
夜,忽然静了下来。只有自来水冲进木桶的声音,只有文凯舀起一大瓢水泼在身上的哗啦声。
水温冷冽,冲在身上,起初是一阵战栗,接着就习惯了。就像文凯跟邻居们的这种暗斗,痛快短暂,接下来是绵长的孤单。
他开始想念傍晚才分散的兵佬和华仔。他人生的第一支香烟,是华仔递给他的大公鸡;第一口白酒,是兵佬装在一只洋河大曲空酒瓶里的散装高粱酒。只不过那些街头漫无目的的游荡和嬉闹,是另一种寂寞。
“扑”,灯光全灭了,周遭黑魆魆的。停电,隔两天向阳院都要停电。文凯低声骂句粗话,关紧龙头,拎着水桶往家走。
眼前飞过一点光亮。“吱呀”一声,左面的窗子被推开了。
“萤火虫!”是7号的马四眼。
向阳院十二户人家,马四眼跟他年龄最接近。那有什么用?她是女的,还戴副眼镜,像知识分子。
文凯对她敬而远之。
知识分子突发奇言:“要是有一瓶子萤火虫,我就不用点煤油灯读书了。”
她在做梦。
窗子“吱呀呀”的,又被马四眼关小了。“刷啦”,窗帘拉上,几秒钟后,一灯如豆,窗上映出她的侧影。
文凯面无表情地走过7号窗前。他敢肯定,不出几年,马四眼的眼镜片会厚得像啤酒瓶底。
三岔路口的约会
抽完一根烟,文凯就跟朋友们散了。
他们约好晚上再见。从向阳院外的小马路一直朝前走,马路逐渐肮脏,等到脚底沾上黑色煤渣屑,就到了一个三岔路口。据说附近机修厂下中班的女工,有一个长得特别像演《庐山恋》的张瑜。
文凯脑子里乱哄哄的,全是兵佬和华仔刚才说的话。
要真有那么像张瑜,你敢去亲一下她?有什么不敢?打赌!
1983年的暑假漫长无期。明年就要毕业了,文凯总在担心考不上任何学校,毕业即待业。兵佬和华仔是过来人,摸摸文凯的脑袋说,“小屁孩,怕啥?还愁没饭吃活不下去?”
他们已待业一年多,活着,活得好好的,每日东游西荡,快活似神仙。不过,小屁孩对机修厂女工没啥兴趣。那也得去,集体活动,不见不散,兵佬和华仔要他见证这场打赌谁输谁赢。
文凯躺在硬板床上等待夜晚十点的降临。
“怎么又停电了?”母亲在黑暗中喊他。
“水缸快见底了,去打一桶水来,免得明天一早刷牙洗脸也去水龙头那边排队。”
父亲腿有残疾,在市郊一家工厂里看门守夜,常年不在家。母亲不大跟邻居们搭讪。她们爱说丈夫如何顾家、子女如何争气,这两样她都没有。文凯人虽瘦小,却有一身蛮力,担水、买米这种活儿,都是他包办。
文凯拎着水桶去院子里。11号的大挂钟响了一声,意味着现在是晚上九点半。接好这桶水,文凯就要出门,走十分钟,走到那条煤渣路口,他将跟他的朋友们会合。
大挂钟响了十一下
等文凯走到水龙头那边,那儿已经排了十几号拎水桶端脸盆的人。文凯知道,隔壁朝阳院又停水了。
向阳院爱停电,隔壁的朝阳院爱停水。很多年后,文凯回忆起1983年8月的那个夜晚,停电又停水,月亮却是又圆又大,月光皎洁,月华如水。
他径直走过去,用脚划拉开一只铝制烧水壶,把自家的木桶放到水龙头下。
隔着一股水流,青苔的气味扑了过来。半桶水,大半桶水,很快就好。文凯扭过头,挑衅地看一眼在身后抱怨指责他的左邻右舍。少啰嗦,不就插个队么?现在是北京时间九点半,他有急事,他跟兄弟们不见不散。
猝不及防的,一阵战栗、一股清凉透爽的感觉,从文凯的肩头传到脚底。
说话声、笑声、骂声,都停了。文凯回过头,他看到一副大眼镜,看到眼镜后面笑弯了的眼睛。
“舒服吧?”
马四眼手里是文凯的木桶。现在,水桶已空。
“快快快,到边上去说话,咱们还要接水呢。”排队的人催促着,迅速把他们的脸盆移到水龙头下。
文凯懵了。月光下,马四眼笑容诡谲,眼神促狭。
她肯定是故意整他。可她看上去又真的像跟他开玩笑。
“好男不跟女斗。”文凯嘟哝着。马四眼身上也被那桶水给溅湿了,月光下,她的胸脯在湿透的衣裙下起伏,文凯不敢看,也不想跟她较真。排队,接水,换衣服,天知道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等全部都收拾妥当,他听到11号家的大挂钟响了11下。
提问与回答
文凯错过了约会,第二天也没再见到兵佬和华仔。他们到底见到“张瑜”没?兵佬跑上去亲了那个女工没?他不知道。直到一个多月后,他才从三姑六婆嘴里听到那个夜晚的故事。
1983年8月,严打开始。9月16号,枪杀9人四处逃窜的东北二王在江西落网——因为不久前半夜在路上被两个年轻小伙抢劫袭击受伤,去就医时被抓获。
兵佬和华仔在那个夜晚,没有等来长得像张瑜的女工。马路寂寂无人,他们烦得要死。喝光一瓶从家里偷出来的白酒,马路上正好走来一个男人。他们用酒瓶砸了男人的头,顺便抢走了一只包。
向阳院的生活一如既往。有一阵子,大婶们喜欢指着文凯的后脊梁,议论他那两位在牢狱中的朋友,渐渐地,这事儿如陈芝麻烂谷子,只在闲极无聊时才被她们翻出来提两句。她们甚至不大确定,在那个夏天,文凯曾跟这两个少年形影不离。
不知从哪天开始,也许就在那个夏天的末尾,1号的金家夜晚总亮着灯。跟7号马四眼一样,文凯是用功读书的毕业班学生。
“你说,我该怎么办?”那是暑假最后一个夜晚,文凯趴在7号窗前,向马四眼提出这个困扰了他整个夏天的问题。
“全力以赴温习功课呗。否则你想干吗?”
1984年夏天,文凯以擦过分数线的成绩考上一所机械技校。马四眼也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去了北京。两年后,7号的马家搬出向阳院,文凯也从技校毕业,成了一家机械厂的工人。
命里谁是贵人
2011年盛夏的夜晚,某物业公司主管金文凯,在值班室里接待了一位老友。
老得不能再老的朋友。兵佬。
“怎么样?你管的小区里,谁家要装修房子,你帮兄弟我推荐推荐?”
“你给句话呀!咱们三个,华仔开了个小饭馆糊口,我呢,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就你运气最好!出事那晚,你被人泼了水没露面。1996年厂子倒闭,你小子就像长了后眼睛似的,不跟我去珠海吃香的喝辣的,非要去物业公司应聘搞修理,混着混着,就混到经理的位置上。我说文凯,你命里有贵人吧?”
是的,金文凯命里有贵人。这一点,他从来都深信不疑。
文凯在1996年刚下岗时,曾想过跟出狱后南下北上跑生意的兵佬一起干,想想又觉得不踏实,写信去问在北京的马四眼。马四眼说:心里不踏实,证明你在怀疑这个选择。因为你想的是谋生,而不是发财。你会维修,懂电器,何不考虑找个工程队或物业公司之类的地方安身立命?文凯收下兵佬的名片和相关备份资料。兵佬已经谢顶,时光无情流逝,他们已是中年人,更想要的,是平稳、安妥。
值班室的窗户正对着一条河流。
今晚夜色苍茫,恰如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不同的是,城市的河边草丛间,不再有萤火虫出没。
1983年的那个夜晚,向阳院又停电了。文凯溜出家门,在向阳院后面的河畔草丛间捉萤火虫。马四眼曾说过,她可以用一玻璃瓶的萤火虫代替煤油灯。
马四眼,不,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马晓莹。她的眼睛在镜片后闪亮,她在哈哈大笑。她说:“谁是你的贵人?你自己才是!我只是看不惯你插队。但你明明可以出去回来后再接水,为什么非要插队?被我泼了水后为什么又要去重新排队?还要磨磨蹭蹭地洗衣服?你心里已有了决定,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是啊,一切外力都只是起到推动性而已,一切都掌握在每一个人自己手里,包括命运。
马晓莹笑个不停,把装满萤火虫的玻璃瓶盖打开。
萤火虫飞走了,点点荧光,点亮了那个苍茫漆黑的夜空。
撰文_徐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