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该欠幸福一份理智

　　我亲爱的女儿：

　　文文，那天你回到家里，跟我说，你要离婚了——陈扬可能心另有所属。我的心咯噔一下，这句话，无疑捅到了我的死穴。在你坚决的表情里，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你上小学三年级时，父亲出轨，我义无反顾地跟他离了婚。我的心伤得有多痛，我离的决心也就有多坚决。那时的我，太年轻，觉得任何的犹豫与难过，都是一种耻辱。

　　被失去的天真

　　我们的婚离得很痛快，只是回头牵你的小手时，我才发现其实自己没有那么坚强。尤其当你问我“爸爸为什么不回家”时，我承认那一刻，我后悔了。而这悔意，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总是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像所有上小学的孩子一样，你也被要求写“我的爸爸”这样的命题作文。接到这个命题后，你问我：“妈妈，我是不是应该写，我的爸爸是个坏蛋？”看着你澄澈的眼睛，我很难过。是的，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他令我们的家支离破碎，他的坏十恶不赦。可是，他每个月把大半的工资都给了你，他时常厚着脸皮给我打电话，忍受我的冷嘲热讽打听你的情况。你病了，他在冬夜里只穿了一件衬衫便跑来，背你去医院……就父亲这个角色来说，他何坏之有？

　　那天我没有领你回家，而是坐在肯德基里，添油加醋地放大他对你的好。那个晚上，你是快乐的。回家的路上，看见你蹦蹦跳跳的。我才意识到，这是自我们离婚之后，你少有的轻松时刻。更多时候，家庭变故貌似没有殃及你，可是，那些心灵的负担令你过早地失去天真，我必须给你减负。而更多时候，对于离婚这样的既成事实，我努力的减负总是那么苍白而无奈。这样的无助，在我和你爸爸分开时就已经注定。

　　你的那篇作文写得过于写实，你说当深夜趴在爸爸宽厚的后背上时，你真希望自己可以经常这样病一下；当爸爸无原则地满足你所有的合理不合理的要求时，你真希望有时候他也可以像别人的父亲那样偶尔严厉一下；当爸爸每次目送你回家时，你很想说，爸爸跟我回家吧，可是，为了妈妈，你得克制自己的小自私……

　　你的作文，拒绝让我看，但老师还是把它交给了我。她对我说：“如果可能，我希望你和文文的爸爸还可以组成一个完整的家。”可是，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向他求和，我只能做到，如果有来生，面对同样的事情，我不会再那样冲动地放弃幸福的修补机会。

　　你的爸爸曾无数次和我道歉——仅从内心来讲，我原谅了他。因为现实告诉我，谁都会犯错，幸福有时需要理智。可是，当我重新翻弄往事时，我依然觉得被背叛的耻辱仍在。我不想在今后的日子里不停老账新算，那样的日子同样无法安宁。我想，既然曾经离得义无反顾，如今更要铁骨铮铮。所以，我一次次面对你的爸爸，冷言冷语，极尽了挖苦的能事。我简直要为自己的气节叫好，可这份优越感真的维持很短暂。

　　他那里，不久传来的新婚的消息。在新的婚姻里，你的爸爸无比谨慎。他在这里马失前蹄，然后，在另外一个家庭里重新做人。长大的你曾经问我：“妈妈，老爸既会做家务，又在外面独当一面，你为什么就看不上爸爸呢？如果当初你不抛弃爸爸，那么，现在你就可以像阿姨一样幸福了！”面对这样的提问我无言以对。

　　幸福总是孤掌难鸣

　　在你与陈扬恋爱时，我心里的失落达到了极点，而这失落表现出来的，就是对陈扬的挑剔，吹毛求疵的挑剔。用你的话说，妈妈，你这不是在选女婿，更是在选新世纪新好男人。你别忘了，你女儿也不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

　　你的话点醒了我，我才明白，尽管已经失婚多年，但这场失败的婚姻早已深刻地改变了我对男人的看法，我对这世界有着我无法自制的偏见。于是我明白了婚姻的意义——婚姻是最深刻的人际关系，人性的真实、文化素养、价值观、爱的能力等等，都在这样的一种关系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它是两个成年人合写的生命自传，是让他们最喜爱的孩子感受生活的幸福，体会生命的美丽，认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启蒙教材。而人的很多的美德，是在婚姻这种特殊的人际关系中养成并得以巩固的。

　　看，我醒悟得多晚，付出的代价又是多么沉重。

　　我没能将这些感悟告诉你，是因为我心存侥幸，希望你有和妈妈不一样的人生，你会有和妈妈不同的处事智慧。可是我忘了，这些年的言传身教，对你，其实，影响至深。你喜欢翻看陈扬的手机，无时无刻。

　　你说两个人就应该互相信任，经得起任何的窥视。可是，文文，这种窥视本身就不是信任。每个人，都需要自己的空间，就像妈妈再爱你，也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一样。

　　你喜欢对陈扬发脾气，无时无地。是那种燃点极低，同时也灭火极快的类型。文文，试着想想，谁愿意跟一个火药筒生活在一起？你平日的万千温柔多么容易被这一把火烧得片甲不留？！

　　我曾经很多次，毫不保留地告诉陈扬你的缺点。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她更愿意把这当成永生的隐私。可是，我之所以要以一个母亲的口吻说出来，我就是希望，更多时候，婚姻不是对优点的发扬，而是对缺点的包容。婚姻的幸福更多时候不是我们找到了一个完美的人，而是学会用完美的眼光看待一个不完美的人。

　　写这封信之前，我有过很多很多的犹豫。这些年，在你面前，我撑起一种架子，貌似无坚不摧。因为我觉得女孩的坚强有时候比男孩更为重要。但今天，我终于决定晾晒所有的隐私，是因为同你的幸福相比，这份心灵的体面与私密毫无价值。如果我的失败可以令你汲取教训的话，那么，我的失败才不至于那么一无是处。

　　事实上，从在离婚协议书上果断签字的那一天起，我的心从来就不曾宁静过。不管外表多么辉煌，内心始终沧桑而动荡。我曾经很客观地观察周围像妈妈一样的离异女子，结果令我悲观，在我们的身上，有一种无法遮掩的怨。我们最终还是失去了那个男生，那个我们曾经想过的白头偕老的男人，我们始终无法与所爱之人的世界达成和谐。而世界，终是由男女组成的，我们的幸福更多时候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后半生。

　　就在你说你想和陈扬离婚的那一天，我主动给你爸爸打了我们离婚后的第一个电话——我想试一试，对于结束一段婚姻正确的态度应该是怎样的。

　　你知道吗？你刚硬如铁的妈妈那天是为道歉而去的。我对你的爸爸说，请原谅我当年的态度，那时的自己太年轻，年轻得轻率而任性。我为自己没能让我们走到人生的最后一刻而道歉，为因自己的倔强带来的家庭破碎向我们的女儿致歉。我说，之所以要跟你说这些，其实是希望人生半百时，可以真正地放下恩怨，以从容的姿态面对此后的人生，谢谢你给了我这样的机会。

　　可想而知，你的爸爸有多么意外。他的检讨比妈妈的要深刻得多。但那天的气氛是不悲情的。我们把当年不肯说出口的对不起都交给了对方，我们解放了自己。原来，道歉其实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再大的伤害，也因为一种和解的态度而得到修整，变得不那么疼痛。孩子，诚恳可以感动任何人，包括你自己，同时也能解脱了我二十几年的心结。尽管那天阴云密布，可是我的心已经开始阳光普照。事实上，在那之前，我的心里始终不曾晴天过。

　　除非你决定把心流放到荒野之地你知道吗，孩子，有时候，向生活低头，跟别人说一声对不起，才是真正的成长。你的爸爸答应我，他会用一个男人的立场来和你好好谈谈。其实他也告诉过我，其实他现在的婚姻并没有那么幸福。可是，他学会了宽容忍耐，能把日子过好，令那人幸福，也是一种成功。有时候我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是与自己的心态有关。有一种女人，就算她嫁的是水泥匠，也可以过得像和议员一起生活那样的满足。

　　一个人，行将半百，才懂得这些，真的很惭愧。但还好，还好，没有懂得太晚。孩子，这封信即将写到尾声的时候，我才觉得想说的话还有那么多，那么多。最后，跟你说声对不起吧，对不起，女儿。妈妈不仅毁了自己的人生，也毁了爸爸的。我不希望，这份毁灭的余威在你的生命里继续。你要明白，其实我们一生都在成长。既然自己都要犯错，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允许别人犯错。生活需要同甘共苦，与别人的错误一起成长，是不是想一想，也觉得没那么委屈，甚至生发出一点伟大的感觉呢？

　　有时候，我们不该欠幸福一份理智，我们本身并不完美，除非你决定把心流放到荒野之地。失败的婚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法与人生达成和解，无法与自己达成和解，被困缚的人生无法成长。无论何时，请温柔地去爱，从容地去谅解，这是妈妈对你幸福的期待。

　　撰文_三秋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