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社会的密码

  2012年底,我在北京参加一个思想沙龙。与会者多是这些年来在公共领域较为活跃的歌手、导演、商人、网络精英、学者及出版人。那天的活动持续了很长时间,印象最深的是其中有个“中国梦”环节,主持人让最后上台的几位嘉宾谈自己关于中国未来十年的梦想。

  这样富有时代特征的氛围与场景,对我来说实在太过熟悉。和往常一样,大家集中表达的多是希望自己能够生活在一个既安全又有尊严的国家,那里有成熟的市场经济、公民社会、多元文化、民主政治,以及持久保障的人权、法治、自由,等等。

  还记得1984年,张明敏唱《我的中国心》时的情景。从中国心到中国梦,跨越三十年。不同的是,中国心是以中国塑造中国人,而中国梦是以梦想塑造中国。前者连接过去,后者面向未来。

  美国梦,中国梦

  这个环节也让我不禁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一份有关美国梦的民调结果。

  据《今日美国》报道,24%的人认为自己已经实现了美国梦,40%的人相信自己能够实现美国梦,15%的人表示毫无希望,21%的人表示对此并不关心。

  什么是美国梦?这个词最初是1931年由美国历史学家詹姆士·亚当斯在他的著作《美国史诗》中提出来的。“每个美国人都应该有机会实现他的美国梦。”“美国梦不是物质丰裕的梦想”,他继续写道,更是一种“社会秩序,在这种社会中,每一个人都能够以其天赋与能力来获得他的成就,而且他们的成就也能被其他人认可,不论他们出生的环境和地位的偶然境地如何。”

  我不知道类似的问卷在中国会得到一个怎样的比例分布,但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美国梦,还是中国梦,它是有关国家的梦想,更是个人的梦想。而国家的价值,正在于提供一种相对公正的秩序,使身处其中的个人不必为上访和躲避城管浪费时间甚至丢掉性命,而是专心于实现自己的梦想。

  今天,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在谈中国梦,这是中国希望之所在。即使措辞尖刻的言论,也是国家赖以上进的动力。

  你是否实现了中国梦?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个人还好,至于这个国家,让我再想想……这是许多人的态度。至于这片土地未来怎样,是即将到来的崩溃还是持久的繁荣,没有谁准确地预言过。正如过去十几年来我们所见证的,这个国家有太多的变量,也有太多的恒量,有些方面一日千里,有些方面千年不变。

  也有人说,“我的中国梦就是在中国多赚点钱,能够早日移民美国实现美国梦”。这不是简单的自我解嘲,而是许多人的真实想法或者生活抉择。伴随着社会的开放,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国门。不过,在国外我也遇到许多华人,他们苦于去留两难:对异国若即若离,对故乡藕断丝连。就像韩素音在《瑰宝》里说的一样:“我的一生将永远在两个相反的方向之间奔跑:离开爱,奔向爱;离开中国,奔向中国。”

  这个社会会好吗?无论是准备离开或回到中国的人,还是久居此地的人,都会经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这里的水、空气以及食品的质量问题,什么时候会有所改善?不受约束的权力,什么时候能够被关进笼子里?中国会像过去一样从终点又回到起点,在麦比乌斯圈上徒劳无功地打转吗?

  光明与黑暗

  这个社会会好吗?

  回望各国的发展历程,以及它们曾经有过的腐朽与曲折,实在没有理由不相信中国将有一个光明的前途。

  我不是为当下中国不好的一面辩护,只是从时间与人性的角度看到了历史的演进与文明的共性。英国出现过羊吃人运动,美国出现过食品危机,日本发生过水俣病,但只要对症下药,建立起相应的规则,这些时代的混乱就一一落幕了。问题只在于,那些与正义和秩序相关的规则将在什么时候得以确立。

  2012年底,我到美国考察四年一度的总统大选。在投票之前的若干天里,我在美国东中部的几个城市里问了不少人,他们几乎都准备将选票投给奥巴马。理由也差不多,奥巴马代表公正。然而为什么几个月来美国的媒体和民调机构都在告诉我另一个事实,奥巴马与罗姆尼的票数可能一半对一半,甚至有可能会重演十二年前布什对阵戈尔时各胜一筹的尴尬局面,即罗姆尼赢了民众票,而奥巴马赢了选举人票。

  这个现象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些支持罗姆尼的人哪里去了?为什么我很少遇到?当然我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抽样有偏差,因为那些天我接触更多的是美国社会的底层,是少数族裔。事实也是如此,投票日的出口民调结果表明,超过九成的非裔、七成以上的西班牙裔美国人都投了奥巴马。

  我没有预测错大选的结果,奥巴马的确获得了连任。但是上面的这个细节在不经意间解开了我关于中国的另一个疑团。

  过去几年间,我在中国接触了许多人,记者、知识分子、官员、律师、商人、学生以及义工,等等。问题是,为什么中国有这么多人希望朝着一个开阔的地方去,可是相关改革却举步维艰?只是因为利益集团作祟,或者有理想的人没有组织起来吗?

  前面说了,我的抽样有点小问题。所谓人以群分,如果我仅以眼前接触的人来判断中国的未来,以为90%的人想的都和我一样,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一方面,有太多的做着黑暗勾当的人我从来没有接触到;另一方面,即便是那些我所遇到的人,在他们身上所呈现出来的光明形象也未必是其精神全貌。不是吗?一个反感香港人骂内地人是“蝗虫”的上海人或者北京人,也有可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大骂那些争取异地高考权利的人是“蝗虫”。

  关于人性中的幽暗,美国神学家雷茵霍尔德·尼布尔在其著作《光明之子与黑暗之子》中有过精彩论述。是的,人类社会不乏光明之子,但是这些人总是把社会变革想得太过简单,甚至以为只要像他们这样的人多做点牺牲,世界就一定会朝着好的方向走。

  理论上当然是这样,但在现实生活中,还有无以计数的黑暗之子,他们看重的是现实利益。如果时候到了,他们会滑向光明之子一边,如果时候没到,他们只会死守自己的一城一池,甚至与光明之子势不两立。

  意识到这一点,就知道社会转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可能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

  鼓掌的人

  今天的美国,华盛顿的雕塑随处可见。以华盛顿为首的美国国父们,对美国独立及宪政的落实无疑居功至伟。但是,伟大的华盛顿并未成就一切,他虽有能力拒受王冠,却没有能力解放黑奴。两百年后,奥巴马有朝一日能够问鼎美国总统,得益于其间几代人的不懈努力,他们是林肯、道格拉斯、罗莎·帕克斯、马丁·路德·金,还有数以万计的无名氏。

  格莱美获奖黑人歌手Jay-Z曾这样深情地说道:“罗莎·帕克斯坐下来了,所以马丁·路德·金可以走路;马丁·路德·金起步了,所以奥巴马可以奔跑;奥巴马奔跑了,所以我们可以飞。”

  1955年,黑人妇女罗莎·帕克斯因为占用公交车的“白人专座”而被逮捕。随后,为了反抗恶法,黑人牧师马丁·路德·金发起了罢乘运动。

  荷尔普斯有言,“推动世界这部水车运转的水浪,发源于人迹罕至的地方。”罗莎·帕克斯不会想到,那一天筋疲力尽的她,会以坐下去的方式让美国黑人站起来。2012年的一天,当奥巴马在亨利·福特博物馆里坐上罗莎·帕克斯坐过的编号为2857的公交车,他作何感想?曾几何时,那位黑人母亲,只因为要在这个座位坐下去,竟然会被逮捕。而现在,有着相同肤色的他,当选了美国总统。

  耐人寻味的是,就在罗莎·帕克斯拒绝让座的前几年,有位黑人牧师在公交车上受到侮辱,被白人司机勒令下车,当他号召车上其他人一同下车以示抗议时,却无人响应。然而这件事在罗莎·帕克斯那里不一样了,许多人参与到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中来,拒乘公交车。从12月5日起,蒙哥马利市的4万黑人开始用各种方式出行,有的人甚至走20英里上班,就是不乘公交车。381天的坚持,不仅改变了美国黑人的地位,也改变了盛行种族主义的美国。

  我时常听人感叹中国没有华盛顿,其实没有又如何?过去没有不意味着将来没有。别人不做不意味着你不能做。就算你也做不了华盛顿,你还可以做马丁·路德·金。做不了马丁·路德·金,你还可以做罗莎·帕克斯。做不了罗莎·帕克斯,你还可以做一个为他们鼓掌的人。

  如果你连这也做不了,没关系,你还可以回归动物的本能,就像特里西娅·奈特所做的那样,举起手中的摄像机,保卫自己的孩子。

  身处转型时期,对公平与正义的谋求,正因为不可一蹴而就,所以更需要日常的持久的参与。

  假自由泛滥,真责任缺失

  荷马说,“当一个人成为奴隶时,他的美德就失去了一半。”对此,阿诺德补充说,“当他想摆脱这种奴隶状态时,他又失去了另一半。”

  人被奴役的时候会失去自己的美德,人争取解放的时候也会失去自己的美德,如此一针见血的对比着实让人赞叹。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人在被压迫时卑躬屈膝,丧失人格,而一旦有力量解放自己时,又变得飞扬跋扈,伤及同类?

  从概念上说,它关系到对自由与权利的理解。

  托克维尔曾经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嘲笑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法国人“似乎热爱自由,其实只是仇恨主子”,也正是因为仇恨大于自由,法国大革命最终血流成河。反抗与仇恨都不等于自由,自由是一种普遍权利,真正的革命不是为了奴役别人,更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建立起一种持久的秩序,以便让所有人能够在这种秩序中平等地生活。

  从历史上说,中国人已经经历了太多“以反抗始,以悲剧终”的革命或者反抗。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不革命,百姓苦,革命,百姓甚至更苦。当革命因对暴力的迷信而冲出应有的边界,否定人的意义本身,革命不仅毁坏了过去的文明,也迷失了未来的方向。

  简而言之,转型期的中国,有关自由的思考并未完成。这也是为什么在过去的讲座中我多次谈到,今天中国的许多问题就在于假自由泛滥、真责任缺失。在政府方面,表现为权力大而责任小,很多方面自我授权;在社会方面,则表现为各种底线的缺失,对于可能到来的时代巨变,社会也没有做好充足的观念或者心理上的准备。

  美国著名心理医生弗兰克尔曾经建议美国人不能只在东海岸建一座自由女神像,还应该在西海岸建一座责任女神像。一个从纳粹集中营中死里逃生的人,按说最珍视的就是自由,但为什么他还要强调仅有自由是不够的?因为他知道,与自由对应的还有责任,没有责任也不会有自由。责任女神像的价值就在于唤起人们的责任感。

  所谓美好社会的密码,无外乎人人能为真自由担起责任。

  我的人生,我的土地

  从改革开放,到开放改革,尤其伴随着全球化的到来,中国的变革少不了外部力量的卷入。前不久,读到德国前总理赫尔穆特·施密特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过这样一段话,大意是如果德国的民主受到了威胁,他还会以老迈之躯冲上街垒挥舞拐杖,但如果将民主引进一个发展中国家,他是一点力气也不愿出的。

  我不想将施密特的这段话简单归类为国外政客的势利或者犬儒主义,积极一点说,我更愿意视其为忠告,即不要渴望别人来帮你多做什么,每个国家有每个国家的当务之急,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使命。

  而这也正是我写作这本书的缘起之一。近几年来,我之所以在各地做有关“这个社会会好吗”的同题演讲或者讲座,除了探讨当下中国的一些紧要问题,更多的是着眼于将来的建设,希望自己能为这个社会的转型播下一些种子。虽然力所不逮,忧思之心却是赤诚的。

  相较于讲堂前的麦克风,我更喜欢的是书斋里的文字。我不是一个喜欢争强好胜的人,甚至也不是一个好争论的人,就像罗曼·罗兰笔下的奥里维一样,只希望自己能够保持目光明亮。奥里维之所以不愿斗争,并非害怕失败,而是由于对胜利漠然视之。那个时代,谁反对仇恨,谁就被打成叛徒,谨慎的人被称为胆小鬼,有人性的人被称为软弱的人。

  今日中国话语暴力与仇恨情绪同样盛行。这里不仅缺少底线派,也缺少茨威格所说的“思想上的英雄主义”;这里不仅缺少中产阶级,也缺少中间意见阶层。在各种“主张的冲突”中,底线派与中间意见阶层往往也是遭受各方误解和伤害最多的,因为他们离开战壕,手无寸铁地走到了枪林弹雨的中央,走到左派与右派、政府与民众等各方火力的交叉点。

  那又能怎样呢?被民众围攻、被朋友孤立,甚至被权力嫉恨,本来就是独立思想者应受的。客观上说,这也是其价值所在。

  在收笔之前,还是让我回到故乡。因为演讲的关系,去年底我回了一趟九江,并且再上庐山。这里曾是抗日战争时期的重要战场,遗憾的是,当年庐山孤军浴血奋战的故事,渐渐被无知、无情地淡忘。不过,山间有文字的地方总还是免不了让我感到慰藉与着迷。这里不仅有刻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陈寅恪墓,在东林寺的藏经楼外我还看到这样一副对联---“自修自持莫道此间非彼岸,即心即佛须知东土是西天。”而且,我立刻喜欢上了这副对联。

  实话实说,我在外地演讲的时候曾经借花献佛,把它赠给了所有在场的听众。现在,借着这本书的机缘我也把它献给所有的读者。

  当时有人问我这副对联是什么意思,我便自作主张,将它翻译成了几句大白话:我将用心于此生此地,这是我的人生,我必让它圆满;这是我的土地,我必让它自由。

  摘自《这个社会会好吗》

  熊培云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版

  文|熊培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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