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人的东方哲学

　　老宋不喜欢做在商言商的生意人，他不愿意活得荒腔走板沐猴而冠，他不愿被扣上 “民族工艺”、“传统遗存”的帽子，他说他没那么高心气儿。他宁愿做个手艺人。

　　于年轻人而言，十年前的月亮或许是一个清浅的湿晕，像稚嫩的孩童面孔上的两抹笑窝。于上了点年纪的人而言，十年前的月亮或许是一个模糊的泪滴，像溢满回忆的旧书信上的一记邮戳。然而隔着十年追梦的光阴，对于手艺人老宋来说，不仅十年前月色正好，眼前的月亮也是如此饱满而欢愉。

　　六年时间，钻研印、染、裁、缝、刻、绣的传统手工艺，如今经营自己的手工传统服饰店已是第四年。42岁的老宋，用十年的时间，织造着东方的生活哲学。

　　十年一店

　　走过鳞次栉比的现代高楼，从浦东南路上海湾向里延伸，一间一间充斥摩登时尚味道的店铺中，夹生出这样一家挂着木匾的小店。木匾上的“子曰”二字为主人亲自所刻。用主人的话讲，刻匾要自己来，这是一个店的招牌和灵魂，不能假手他人。

　　“叫我老宋吧，听着亲切。”老宋递过来的名片上“手艺人·宋连生”尤为特别，老宋觉得，“手艺人”性格好、不急躁。“而且在以前，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觉得手艺人人品很好，这叫‘乡党称焉’。”老宋一头长发束成马尾，一身素白的袭衣搭配黑灰色暗花的长裤，他站在店里，身后挂满亲自印染缝制的旗袍和中装，这画面颇有种穿越的味道。

　　不过老宋本人可不是一个穿越而来的迂腐老叟。2002年萌生开这家店的想法，用十年的时间付诸实践，他对梦想有自己的理解。“现在很多人着急，内心烦躁。就是有梦想也不知道怎么去做。我要成名！我要做百万富翁！我要唱歌……我要怎么怎么样。没错，人的任何梦想都是非常伟大的，但是反过来问一下你做了什么？参加选秀唱歌，那你选秀之前练没练过、下没下过苦功？又或者只是敢言不敢做？”不做空有梦，做了才有机会，这是老宋的梦想哲学。

　　四年前，老宋的店在爆竹声中开业。开业前一天，他正领着媳妇孩子挂衣服，碰巧有个逛街的客人看中了一套，就要求量身定做。这是老宋的第一笔生意，还没正式营业就有了主顾，老宋觉得这是市场帮他做了鉴定。六年来对于印、染、裁、缝、刻、绣的传统手工艺的钻研，终于在这一刻产生意义。“就像一个人摸着石头过河，旁边有个人快速走过。你知道，啊，可以了。”老宋第一次觉得定心。如今老宋的店里有了固定的回头客，生意虽算不上大红大紫，却也安安稳稳。

　　人总会被各种各样的诱惑所触动，追求心境平和的老宋也会有“心有悸动”的时候。“有时候看朋友的东西心里也会想这样做、那样做，但回来一缝衣服，心就又定了。人要学会权衡，传统手工艺人没法做企业，手艺商业化就纯不了。”

　　老宋觉得做了十年手艺人，心静了，看清了很多事情。今时今日，人们不敢承担、不敢挑战、不敢赢得，每个人都提溜着无处安放的自我在人群中游荡。作家麦家曾说：“人生多险，生命多难，我们要让自己变得强大、坚韧、有力、坦然、平安、宁静地度过一生，也许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交出去，给自己一个信仰。”老宋把自己交给传统东方服饰的手工制作，心静、心净、心境，是他作为手艺人的追求。

　　打磨的还有心性

　　老宋的手艺事实上是半路出家。原本做平面设计的他，觉得穿中装感觉不错，但是外面买的中装无论款式、做工、面料都不尽人意，于是想试试自己设计。后来一个朋友看见穿中装的他，不经意地说，你这衣服从什么地方做的？哦？自己做的！那你别做平面设计了，开裁缝店吧！

　　“我觉着行啊。”老宋突然反应过来，市场需要精致、传统、又适合公众商务场合、体现东方儒雅气质的衣服。另外，自己做手工多有意思呀。开手工传统服饰店的种子，就这样埋在了老宋的心里。

　　平面设计十五年，惯于用电脑绘图的老宋开始自己穿针引线，缝衣绣花。隔行如隔山，转型的困难可想而知。“从网上买十本书，教服装裁剪的。添置一台缝纫机，剪刀尺子买回家。裁剪、缝纫、刻木板、印花，都自己琢磨琢磨，自己学起来呗！”老宋谈起当初的转型，倒是一脸轻松愉悦。

　　可毕竟是自己摸索的，问题马上来了。

　　一着手做中式衣服，老宋就发现，完全按照书上的剪裁方法来，衣襟怎么也对不上，下摆就缺了两三公分。“工艺不难，就缺那么一点小窍门。”中国传统手艺人往往不轻易把精髓教给别人，可至关重要的就是这一两句话。好比金庸笔下的郭靖把九阴真经颠倒顺序，就害得西毒老人家真气紊乱、穴道移位，可见这里面有点东西，不告诉你外人永远琢磨不明白。但《射雕》的故事结局是，西毒因祸得福，练成了蛤蟆功。而苦练手艺的老宋，也终于发现了诀窍。“这个叠二次的时候把旁边错三公分，这样前面就对得上了。”他语调里仍旧洋溢着满满的得意之情。

　　技艺上的琢磨，其难度是不言而喻的。可老宋说，传统手工，难更难在心境。

　　琢磨印染的时候，他准备刻昆曲《西厢记》。32块木头，图案画好，提前一年开始准备，三月买木头，四月开始雕刻。每天连续刻上十个小时不出门，到了第24块，人就不行了。“茫然，对所作所为产生怀疑，心不静，满屋乱窜。”老宋恰到好处地形容了当时的困窘。后来他媳妇去北京出差，老宋就跟去北京和朋友聊天喝酒。一周后，老宋就对媳妇说，“行了，可以继续了。”就像克服了内心的魔障后，心绪也变得清晰了不少，心性还真就静了下来。“再刻就很顺利了，搬个凳子在门口慢慢刻。”

　　无论卑微或者虔敬，挫折还是得意，都是人类的天然情感，情感的表达往往体现出一个人的心性。如果奔放得毫无顾忌，未免太过喧嚣又失之粗鄙了。

　　“还是不够努力，不够沉稳。”老宋坚持要用这句话评价自己。

　　老宋不喜欢做在商言商的生意人，他不愿意活得荒腔走板沐猴而冠，他不愿被扣上 “民族工艺”、“传统遗存”的帽子，他说他没那么高心气儿。他宁愿做个手艺人，“我做的是衣服，不是艺术品。我做的是日常穿的有中国味道的衣服。”老宋这么强调。

　　可我觉得，这样的态度反而更务实，就像我们所向往的生活，抬头望着月亮，生活通向远方，但绝不虚无和飘渺。

　　文/李惜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