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彼岸(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陈江苏
  • 发布时间:2013-08-25 13:59

  1

  2008年4月。台北。

  光打在教室的墙壁上,影子有些斑驳和怀旧的感觉。墙壁上的反光,依稀映出下面坐着一个个身影。

  陈江苏就坐在其中,看了一会儿,她悄悄起身,从有些昏暗的教室里走了出去。

  这是摄像课的观摩时间。几个月前,陈江苏报名参加了一个纪录片拍摄计划,现在这个摄像课,就是专门为她们这些毫无拍摄经验的人准备的。每周两堂课。周日上午是观摩时间,大家一起观看学员拍摄的生活片断,有时也要进行讨论。

  站在二楼的栏杆边上,陈江苏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雨了。台北的春天多雨。其实这算是个明媚的春天了,校园里的草坪养护得绿油油的,像是油画系学生失手打翻的绿漆。毛毛细雨营造了空蒙的气氛,笼罩在远山和群树之间。

  陈江苏呆呆地靠着粗大的立柱出神。

  不得不承认,刚才那位同学拍摄的自己家庭生活场景,有点刺激到了她。片中的主人公那么恩爱,一家人那么和睦,镜头里满满都是爱意。

  可是,陈江苏想,如果是自己家,又会拍出怎样的画面呢?拍出来了,敢不敢拿出来给大家看?

  不确定。真的不确定。

  她心烦起来,正四处从口袋里找烟,发现烟没带。

  这时,她听见有人叫她。

  “同学,不认真上课,跑出来过烟瘾吗?”那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手指上夹着一根烟已经递了过来。

  “谢谢。”陈江苏伸手伸了烟,刚放到嘴上,“叮”的一声响,打火机蓝色的小火苗也刚好递到。陈江苏点着了烟,那个男同学自己也点了一支,两个人趴在栏杆上,向外吞云吐雾,一时无话。

  沉默是一种很奇怪的物质。大多数时候,它像空气一样触摸不到,你可以被沉默包围,像一块石头,完全没有交流,没有呼吸,但你无法压制沉默。如果压制得太久,终有一天它会爆发,会像一把尖锐的凶器,刺破周围的一切。

  但在另一些时候,沉默却是另一种交流,不用语言,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方即可意会你的意思。刚才观摩的片子里,那对金婚老夫妇一定是如此,经历数十年的共同生活,大概心意都能相通了吧。

  还有一种沉默,是在陌生人之间的。沉默得太久,则会显得不礼貌。一想到此,陈江苏决定说几句话,虽然其实她并不擅与人交际。

  刚开口,便几乎是与对方同时出声:“你的片子不错。”“你准备拍什么?”

  真是凑巧了,两人都下意识地转头相视笑笑。陈江苏说,“我——”对方说,“你——”

  陈江苏觉得有点儿尴尬。于是对方开始先说。对方说,他也不会拍片子,因为小时候在眷村生活过,想拍点眷村的东西……

  眷村?

  好像看出陈江苏的疑惑,对方点点头。“是啊,我爷爷就在眷村生活,后来我父母也在眷村生活……对了,你准备拍点什么?”

  啊?陈江苏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有人问自己拍的东西。她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拍点什么。自己是怎么加入这个纪录片拍摄计划的呢?是缘于网络上的一个征集通告——有个“台湾外省人协会”的公益组织,推行了一个纪录片拍摄计划,他们出钱,想找一些人来拍摄普通老辈人生活和历史的影像资料,关于城市,关于眷村,也关于父辈的生活。

  陈江苏的父亲,也是一名大陆来的老兵,不过她家并不在眷村。几个月前,在公司做文员的陈江苏看见这个计划后,就随手填了表格,报了一个名。结果没想到竟然入选了。

  可是真的要开拍,她却犹豫了——难道自己真的有决心去拍摄自己的父亲吗?

  说实话,对于这一点,她自己完全不能确定。

  所以当她面对这个人的问题时,陈江苏还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好含糊其辞,“大概,我也是拍一点家里人的生活……这一类的吧。”

  对方点点头,若有所思。然后转过来,伸出手:“我叫宋建信。”

  陈江苏也伸出手,两只手礼貌性地握了握,“叫我江苏吧。”

  “嗯?”

  “对,你知道的那个江苏。”

  于是两个人都笑了。道别后,宋建信离去,长长的米黄色风衣,在毛毛雨里飘动。

  2

  2008年5月。台北。

  玻璃杯子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在这个夜晚传出,就像一把刀子捅进了心脏。12岁的女孩陈江苏,本来是在一盏昏暗的小台灯下写作业,听到这个声音时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天气很热,女孩只穿了一件松松的汗衫和短裤,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此刻,她再不能安心写作业,她把双腿缩在椅子上,双臂环绕着抱住了自己的两条腿。

  外面的吵架声音越来越大,但女孩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每一次这样的声音出来,都是她的噩梦,她害怕,以至全身发抖,但她没有地方可以躲藏。

  她看姐姐,姐姐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她想要是哥哥在就好了,哥哥一定会拍拍她的背,跟她说,不怕不怕。

  女孩去推了推姐姐,可是姐姐翻了一个身,继续睡觉。女孩没有办法,只好自己赤着脚,轻手轻脚地拉开一丝门缝朝外面张望。

  一张方桌边上,父亲坐在那里喝酒,一个空的酒瓶碎裂了一地。

  女孩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什么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她拿起一把扫把,去扫地上的琉璃碎片。她轻轻地扫起来,一下又一下,扫把比她人还高,很费力,可是她仍然固执地要把地上打扫干净。她不敢看坐在桌边的父亲,担心他又发起无名火来。她甚至怕扫地的声音太重,吵到父亲又招来什么可怕的后果。

  父亲完全醉了,他已经趴在了桌子上,碗里的酒也洒出来,一滴一滴往地上掉。

  女孩还在扫,突然,一股刺心的痛让她不由叫了出来。一块碎玻璃扎到了她的脚上,鲜红的血冒了出来。她害怕得哭出了声。

  父亲头也没抬,嘴里嘟囔着:“哭,就知道哭,哭有个鸟用!妈了个逼的!”

  这时候,妈妈冲了出来,她的喉咙像被撕破的塑料皮,发出尖硬却虚飘的吼叫。她想扑过去揍那个酒鬼一顿,但显然力不从心,她瘦弱的身子被狂躁的父亲用力一搡,就踉踉跄跄地跌出去好几丈。她爬起来,又冲上去扯父亲的衣服,满身酒气的父亲站立不稳,从凳子上坐到了地上,薄薄的衬衣也裂开了。他像一条发怒的公牛一样站了起来,举起了倒在地上的长条凳,从半空中狠命劈下来……

  坐在地上的女孩发出了“啊——”的啸叫声。

  叫的时候,女孩捂住了耳朵,闭上了眼睛,她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那一声“啊——”上面。只有这样,她才能集中精力不去关注那些可怕的事物,比如酒瓶碎片、菜刀、棍棒,比如枪、炮弹、石块、硝烟。只有在拉长了的尖锐无比的“啊”这一声喊叫里,这一切才会消失。

  日光灯碎裂了,“碰”的一声像爆米花的密罐突然爆开,它是被父亲举在头顶的长板凳砸碎的,板凳没有砸到人,日光灯充当了牺牲品。屋子里一下子就暗了下来。只有女孩的那一声“啊”,还固执地坚硬地架在黑暗里。

  头顶上,电线爆出一星火花,又瞬间熄灭,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突然,头顶上的火花再度突然爆出,像一个大火球一样劈头盖脸地罩下来!小女孩拔腿就跑,大火球的火苗风驰而来,吞噬了后面的一切……

  奔跑!奔跑!奔跑!突然,眼前是巨大的黑洞,女孩猝不及防地掉了下去。

  一声惊叫,在黑暗里响起。

  又做噩梦了。蹬开被窝,一个翻身坐起来,摁亮了电灯,陈江苏还在噩梦的感觉里惊魂未定,满头满脸都是汗。好多年了,陈江苏总在做内容相似的梦,她总是在梦里奔跑,没有尽头,没有方向地奔跑。

  看看表,已经五点多钟。她靠在床头,右手拍打着额头,慢慢平复自己的心情。

  清晨,阳光是透明的。这座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五层小楼房,阳光穿过老式的木窗,洒在了灰暗的墙上。其实这个建筑的色调很陈旧,如果从高处俯瞰下来,这条无头巷子最里头几幢建筑都是如此。

  陈家的这幢房子,已经四十年了,当时父亲倾尽所有才买下来。父亲1966年从军中退伍,进了一家钢铁厂,当锅炉工。那时当工人薪资不高,父亲结婚后,每个月除了供应全家五口人吃饭,就剩不下多少钱,可是人多房间少,儿女们一个个大起来都要单独一间屋子住,父亲只好在楼顶上自己动手,又加盖了一层,这样总算是够用了。从楼顶房间的小窗户里望出去,运气好的话,就能望见天上一轮黄色的月亮。可是夏天又太热了——陈江苏几乎痛恨台北的每一个夏天,闷热无比,她关于夏天的记忆似乎总是在闷热中挣扎。

  “这么早干嘛,上班也不用这么早啊……”听见陈江苏从木楼梯下楼的声音,妈妈从厨房里探了半个头出来。

  “我睡不着。”江苏趿着拖鞋走进厨房,看到妈妈正在用压力锅煮粥,觉得全没胃口。一转身,客厅角落里一个身影倒把她吓了一跳。仔细看,原来是父亲佝着背,闭着眼睛坐在那里。

  江苏不由地想起刚刚的那个梦了,还有梦中因酒醉而显得无比凶悍的那张脸。而此刻,父亲那张隐在黑暗中的脸是那样削瘦,与梦中的形象大相径庭。在陈江苏的童年记忆里,父亲一直是她不愿面对的噩梦。只要一想起那些事,她心里就像被什么揪起来,于是赶紧冲进了洗手间。

  出来的时候,妈妈手上端了一碗粥在吃,发出唏里呼噜的声音。父亲的背影已经移到了厨房,光线不好,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手像风中的落叶一样瑟瑟发抖。他的手上是一卷报纸,好半天,他才把报纸打开,从中抽出一把挂面,又抖抖索索移动脚步,把面条丢进了锅中,一路上,手指碰断的面条纷纷掉落。

  陈江苏赶紧把目光移开。眼前场景,她都不忍再看下去。

  各煮各的饭,各吃各的菜。这就是陈家的日常生活场景之一。陈江苏甚至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场景已经维持了多少年。妈妈烧一家人吃的饭,父亲煮他自己吃的饭,已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没有谁觉得有什么不正常。

  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让陈江苏终于鼻子一酸。时间总是最后的胜利者,不管你曾如何蛮横不可一世,最后都会被时间击败。她看着眼前那个老人,一霎那间,从梦境到现实的凄凉一下子击中了她。

  同在一个屋檐下,陈江苏竟然不知道父亲的一辈子是怎么过来的。不仅她不知道,恐怕家里没有人知道。他自己从来不说。

  陈江苏拉开门,妈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问她去哪。她不愿再多说什么,把门在身后带上,“哐当”一声,似乎一个世界就被关在了身后。

  一个楼梯,又一个楼梯。陈江苏不由自主地贴着墙根走路。她很怕遇上邻居,因为每一个邻居遇上她都会过分关心地问她:“江苏,昨天晚上你们家又乒乒乓乓地闹了一晚上,是不是你爸又喝酒了?”

  年幼的陈江苏背着书包,饿着肚子,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她快步走快步走,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家、这扇门、这条小巷,哪怕是快上几秒钟都行。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变成了一路小跑。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女孩的脸上,早已经爬满了泪水。

  她要一直跑到没有人看得到的地方,才敢放声哭出来。

  3

  2008年5月。淡水小镇。

  淡水是陈江苏最爱去的地方。

  这天江苏坐了很久的捷运去淡水,难得一天休息,她总是想跑到外面去换口气。淡水这个小镇很美,有凉爽的海风,沿街海岸边很多很多的小店,码头边上泊着大大小小的船,海浪轻轻涌起,在轮船和海岸边卷起一堆一堆雪一样的浪花。

  江苏坐在一家小咖啡店的阳台上,海风迎面拂来,她忽然很想给他打个电话。这时候不知道他在干嘛——是在开会还是与人商谈事项,还是忙着安排下属的工作?不管怎么样,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江苏按下了一串熟悉的号码,这串号码存在手机里,总是被端详,三不五时发一句短讯,有时会很快收到回复,多数时候,要过几个小时或半天,才会收到回复。那样的话,江苏知道对方一定是在忙着,不方便。也正是因为如此,江苏从不主动给他打电话。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江苏觉得只要与他分享了心情就好,不必强求更多。古代人传递信息,还要展纸研墨,写上几行字,专门差人赶路送去,接到回复更是十天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但即使是那样,也没有影响人们的正常交流呀。反而,因为不能及时看到和回复,感情便经过一番沉淀,经过这样的沉淀后的一言一语,反而变得更稳固更庄重一些。

  这会儿江苏的心里突然泛上了小小的调皮。她想他如果是在开会,突然手机响起来,一看这个号码,他可能会吓一跳吧。哈哈。

  如果是在人群中,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接起了电话,又要保持一本正经的语调和表情,那也一定很可爱吧。

  这样想的时候,江苏眼前就浮现出那个人的样子。此刻,江苏恨不得马上把电话接通了。

  手机里传来有节奏的响铃声,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忙音了。一定是他把电话掐掉了。不方便接电话……那么,这会儿他在忙什么呢?

  江苏想,就算你是公众人物好了,接一个朋友的电话也不行么?江苏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她从来不愿强求别人怎样做,她知道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但是现在,江苏只是想接通这一个电话,告诉他,淡水的天空很蓝,阳光很明亮。就一句话就够了。

  响了两声,又是忙音。

  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没什么意思了。刚才那些调皮的想法和悠闲的心情,全都被赶得无影无踪。闭上眼睛,江苏把头靠在藤椅上,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点什么。

  有多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呢?

  这样一想,江苏一惊:有两个多月没有通过电话了。

  直到黄昏时候,江苏在坐捷运回台北的路上,他才打回来。江苏落寞地靠在椅背上,看着过站的风景在窗外飞快地掠过时,她的思绪却处在一种停滞状态,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见,像个木头人。电话响起的时候,她看着那个号码,却不想一下子接起来。

  还是接起来了。

  “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他说。

  江苏没有作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接上几个小时前的情绪。

  “江苏,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听出江苏的状态不对,那边的语气马上变得焦急了。“江苏你还好吗?”

  突然有点不忍了,江苏想,他是多忙的一个人,处在他的地位,又哪里是身可由己的。何必要折磨他呢?

  没有啦。江苏说,下午在海边,就想跟你说,风景很好。

  听到这样说,那边放轻松了,他说谢谢你江苏,真想有时间陪你一起,好好度个假,没有任何事的干扰,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但是,”那边说,“你知道……”

  江苏打断他要往下说的话。“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先忙你的事吧,我没有事,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了。”

  又说了几句话,才终于挂了。虽是同在一城,却往往半年都见不上一面,他有他的工作,他有他的家庭,江苏对他的喜欢是钦敬与仰望,他大她近20岁,而他所能给予她的温存和关爱,就像久旱后的甘霖,每一次江苏都能听见干裂的大地汩汩吸水的声音。于此,江苏知足了。

  江苏把耳机塞进耳朵,用手机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自己看起来有一点憔悴。收了手机,江苏就在捷运呼啸的声音中迷淡糊糊地睡着了。

  4

  2008年5月。台北。

  每周一次外台会组织的关于纪录片拍摄的培训班,对陈江苏却是个煎熬。别的同学有拍摄计划,有故事脚本,有整体构想,有的已经把拍摄进程推进了三分之一,但两个月过去,陈江苏却仍然没有头绪,她根本不知道会拍出什么东西。

  她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是个了解父亲的机会,抓住这个机会,才能融化她与父亲之间隔阂的坚冰。但遗憾的是,父亲的心门,对外界始终是紧闭的。

  大家交流的时候,指导老师问江苏有什么想法,陈江苏愣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好吧,没关系。”老师说,拍纪录片是个非常考验耐心的事,有的人拍三个月,有的人却要拍三五年,还有拍更长时间的。

  陈江苏说,她只知道自己要拍父亲的故事,但她对父亲一无所知。

  大家都安静下来,想听陈江苏说些什么。但陈江苏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下课的时候,陈江苏在校园中走着,离开校园已经好多年,每天来去匆匆,已经忘了校园那种单纯的日子了。夕阳西下,把运动场地涂抹得金黄,许多年轻人的剪影长长短短,奔跑跳跃,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陈江苏走到了篮球场边,望着打球的人发呆。曾几何时,她也是个运动迷,但这两年因为工作节奏紧张,加上经常上早班和晚班,时间不固定,运动这件事也好久没有坚持了。正发着呆,忽然场上有人传球,接球的人伸手未及,那球就直冲着江苏的脑门飞来。江苏没有防备,只是下意识地“哎呀”一声,来不及伸手去挡,只好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球是被一个人稳稳地接住了。“陈同学……”待听到声音再睁眼看时,一张熟悉的脸庞出现在江苏面前,他手上抱球,嘻嘻地笑着。

  “宋……建信。”江苏记起了他的名字,笑了笑,说谢谢。

  “来得巧而已,不必谢了。”宋建信把球扔还给球场上,然后说,看你下课后乱逛,没想到也逛到这儿来了。要是没事,不如一起走走?

  于是他们一起走走。

  江苏记得第一次和宋建信见面,是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两个人一起抽烟。宋建信好像也记起上次抽烟的情景了,他掏出烟盒问江苏要不要来一支,江苏摇摇头。

  “片子拍得怎么样?”江苏问他。

  “量很大……我接下去准备拍一些关于眷村的生活场景,我的家已经不在那儿,但却是祖辈和父辈的记忆所在。”宋建信一边走,一边抽烟,然后问江苏有没有去过眷村。

  江苏说没有。她知道眷村,听这名字就知道,是家眷之村。1949年,蒋介石带着一百五十万党政军干部和他们的家眷,从内地退到台湾。这么多人一下子涌到台湾,吃穿用住都成了问题。尤其是住的问题,这么多人住到哪里去?六十万军人有军营可住,他们的家眷怎么办呢?于是,上头拨了钱款下来成批搭建简陋的临时性住房,安顿这几十万家眷住下来。当时,国民党当局雄心勃勃要“三年反攻大陆”,一旦“反攻”成功,就可以回到老家去,所以只是临时性安排。谁知一年又一年过去,“反攻大陆”的计划都成了泡影,临时性的简陋棚屋成了永久性住宅,眷村有着多少人生的记忆!

  江苏的父亲,虽是军人,却是连眷村待遇也没有享受到。江苏想到,父亲不住在眷村,或许是因为父亲跟别的1949年来台军人不一样吧?父亲是一个谜,这个谜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得开!

  “我从小在眷村生活,跟很多同龄的孩子一起混着……”宋建信说,“你要是没去过眷村,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带你去逛一逛,我也可以去寻找一下逝去的记忆。我搬离那里也有二十年了,这些年,听说拆得比较厉害,好多地方都没有了……”

  运动场上铺的彩色塑胶跑道,让人有奔跑的冲动。江苏与宋建信聊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要跑几圈步。后来,他们两个人一直跑了十多圈,直到大汗淋漓地瘫在草地上。

  运动和出汗能让人更好地把自己打开。告别的时候,宋建信和江苏互留了电话和电子邮箱,他们约定有机会一定要出来多跑跑步。跑步和拍片子一样,有时候都需要咬着牙齿才能坚持。

  5

  2008年6月。台北。

  那天下午,陈江苏终于把摄像机对准了父亲。

  他在沉默地喝酒。两个小孩在边上玩着积木。妈妈在厨房煮着几个人的晚饭。江苏在一边摆弄着手中的摄像机。这是一个台北极其普通的人家,一个极其普通而安详的夜晚。

  镜头对准了父亲,拉近,再拉近,显示屏上的老人脸上沟壑纵横,不知道沉积了岁月的多少沧桑。江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样端详过父亲的脸了。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跟父亲不再沟通的呢?小学?中学?不清楚。她只记得,一天下来可能只有一句对话:“出去?”

  “嗯。”

  门在身后关上。

  仅此而已。

  镜头中的这张脸,如此陌生。

  父亲把酒碗费力地举到嘴边,啜了一口,眼睛闭上,身体后仰,半天没有动弹。然后点上一根烟,很长很长地吸了一口,脸就被烟雾笼罩了。

  咳了两声,烟雾散去了,父亲的脸再度清晰起来。他开始讲话:“啊……”声音在喉咙里被痰阻滞,像含混不清的咳嗽。但在江苏听来,他可能是在对母亲讲话,“啊”就是他对母亲的称呼。

  厨房里没有任何回音,只有压力锅持续地发出“嗤——”的声音。

  父亲开始敲桌子。“鞋……”

  没有人理会父亲,这是常态。

  父亲拿起一个空酒瓶重重墩在桌上,发出轰然巨响,把玩积木的孩子和拍录像的江苏都吓了一跳。

  “鞋呢?”

  突然的安静。孩子愣在那里不动,江苏也没反应过来,母亲还在厨房忙碌,好像没有听到外面的说话。江苏站起来,她保持着摄像机中画面的平稳,想走进厨房去拍摄母亲。才走了两步,最多是三步,后面父亲已经像头被激怒的狮子一样咆哮起来。

  “哎——你听见没有?”

  母亲走出来:“什么鞋?”

  “什么鞋!布鞋!”

  “没有人动过你的鞋……”母亲转身,又走进厨房。

  这激怒了父亲。一个空酒瓶从空中飞起来,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墙角,正好落在垃圾筒里,瓶没碎,却把垃圾打翻了一地。“妈了个逼,谁藏了我的鞋子……”

  母亲连头都没回。

  摄像机的画面在抖。江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愣,她再也无法控制手中机器的平稳了。镜头快速地回转过来,试图捕捉住父亲。但父亲的咆哮和脏话,已经点燃了她心中的火焰,火焰正在熊熊上升。

  父亲还在骂骂咧咧,江苏再也无法自制,她的眼睛仍然盯着摄像机,但是手在发抖,童年那使她备感屈辱和恐怖的一幕幕像带着恶臭的气泡翻上她的脑海,那个喝醉了酒的父亲变得如此丑恶,如此令人憎恶。江苏心中积累的愤怒这一刻爆发。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她像个张开了坚硬的利刺的刺猬一样开始反抗。她的骂声在一瞬间冲出了嘴唇。

  “妈了个逼!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就知道喝酒,就知道骂人!妈了个逼,从小到大,我就听见你骂人!你怎么不喝酒喝死啊!”

  如果不是后来翻看片子,江苏想像不出自己会那样凶悍,她像个刺猬,不,像一条被逼上绝路的野狗,面对狼牙棒那样拼死抗争。这一节录像,江苏根本都不敢回看,但是她要剪片子,她不得不看。她努力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去看这一个片断,但仍然不可抑止。她睁着眼睛在看,脸上却有很多泪水在淌。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她觉得羞耻,她为自己感到绝望、悲凉和恐怖:我们家竟然是这样的!我这三十几年,竟然是这样子过来的!

  她哭,也同时因为,她从自己身上看见了无法摆脱的父亲的影子!这样一个女人,身上却潜伏着她自己最憎恶的东西,暴力、仇恨、破坏的欲望!这就是她从自己父亲身上继承来的东西吗?

  当时父亲应该把手中的酒碗朝自己掷过来!

  像无数个梦魇里的遭遇一样,她会迎面被什么器物剧烈地砸中。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发生。

  江苏不知道那一刻的父亲在想什么。或者,他是怎样压制了因女儿对自己的冒犯而产生的怒火。

  父亲要找的是一双布鞋。这是后来母亲告诉她的。母亲说,那双布鞋,不是十几年前他自己带回去烧掉了吗?宝贝一样的布鞋,谁敢动它。他带到大陆,在江苏老家,在你奶奶的墓碑前烧掉的。他是越老越糊涂了。

  母亲说,他一喝酒就骂人。几十年,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实在是已经不想理他了。

  父亲越老越糊涂,这是真的。很多事情他忽然不记得了。有时候他出门去小公园晒太阳,会把老邻居的名字叫错,把老赵头叫成老姜头。有时候回家都会走错巷子。不过最终还是能摸到家门——医生说,这是老年性痴呆的一种症状,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现在父亲还能阶段性、片断性失忆,在某个时间段或是记不起某些事,以后严重起来,记忆就像山体滑坡,会成片成片地坍塌,再也捡不起来。

  “那间断性失去的记忆以后还能重新记起来吗?”江苏担心,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父亲会不会有一天忽然走失了。

  医生的回答是,“很难说。”

  不过幸好,在目前父亲有一半的时候还是清醒的。

  江苏在房间里坐了半天,她觉得自己应该趁着父亲清醒的时候,去问问他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

  她不想面对这个人。也不想看见这个可怕的人。但是现在,她不只是一个女儿,她还是一个纪录片的拍摄者——只有这样,她才能走进事件的中心,就像走进漩涡的中心,看清周围的一切是怎样混乱——所以,她必须说服自己去问父亲。

  这是一步多么艰难的跨越。江苏这样鼓励着自己。

  录像里,父亲还坐在房间的木椅子上,有一片阳光洒进来,洒在父亲的身上。他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时已是吵架过后的第二天中午。

  “为什么总是对妈妈发火?”与父亲面对面坐下来,江苏听见自己的声音也是硬梆梆的。

  听见声音,父亲睁开眼睛,很意外地样子看着江苏。他大概没有想到,这个女儿为什么还有耐心主动来跟他讲话。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不知道。不过他还是开口说话了。

  “她矮化我。”

  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几十年了,她一直看不起我。”

  后来无数次,江苏会回想起这一幕。也许,正是这次吵架之后的对谈,可以算作她与父亲沟通的开始。从那之后,父亲愿意面对镜头说话了。

  父亲会不会抗拒她的镜头,或者发火不让她拍摄,是江苏原先一直担心的事情。为此,江苏还向老师讨教,如果父亲极度不配合拍摄,她该怎么办。

  老师只有一句话,“保护好你的摄像机,不要被他砸掉。”

  江苏庆幸的是,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不仅没有发生砸摄像机的情况,父亲渐渐地已经由排斥状态转化到无视镜头的状态了。或许在他看来,这个二十年来都对他不理不睬的女儿,何以忽然莫名其妙地对自己热衷起来,这一点始终让他想不明白——除此之外,他基本上都是采取配合的态度。

  “能告诉我布鞋的事吗?”江苏说。

  “现在还不行。”父亲说。江苏的语速很快,父亲的语速慢了好几倍。

  “为什么不行?”江苏说。

  “还不到时候。”父亲说。

  “难道等你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吗?”江苏有点发火了。

  “不要急……不要急……”父亲说,“有一天我会跟你说的。”

  6

  2002年10月。江苏兴化。

  陈江苏第一次对父亲的过去发生兴趣,是在十年前陪父亲回江苏老家的那一次。

  那年陈江苏刚刚从研究所毕业。父亲要回江苏兴化的老家,可是家里人没有谁愿意陪他出这趟门——江苏的姐姐已经出嫁,哥哥忙工作,母亲更不可能陪父亲去了——重担最后落到了最小的江苏头上。父亲七十多岁,独自一个人千里迢迢坐飞机、坐汽车,出个什么事,谁担得起。

  当双脚终于踏上那片土地时,她还有点不敢相信。而身边的父亲,精神却明显振奋了许多,双眼紧紧地盯住车窗外看。

  江苏。江苏。

  陈江苏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她小时候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给她起了这样一个随意的名字,觉得不好听。

  第一个字“江”,发音在齿颊间,有一种粘糯的感觉,第二个字“苏”,要撮起嘴唇才能读得出来。明明是两个读音很婉转的字,可是一旦拼成她的名字,就变得又男性化、又很生硬了。

  为了这个名字,小时候她曾跟父亲大吵过。学校里同学们取笑她,回到家她就跟父亲闹,别的女孩都是什么娟、琼、怡、婉,为什么偏偏自己叫一个地名。她去问父亲的时候,父亲很难得没有在喝酒。

  父亲认真地回答,“你出生之前,我早就把名字想好了。是个男孩,就叫兴化。是个女孩,就叫江苏。”

  江苏不服,问为什么。

  父亲说我们的老家在江苏啊,我们是兴化人。

  我不是在台北医院里出生的吗?怎么不是台北人?

  我们都是江苏兴化人。我们的根是在那边啊!

  江苏听得半懂不懂,又问,那,江苏远不远?

  远!当然远啊!

  父亲已经回过两次老家了。关于那两次回乡的经历,江苏所知不多,只知道都是父亲单独一个人回去的。那时候,他还年轻吧。

  父亲这次要回老家看看,全家人都反对。母亲说,又回江苏?不是回过两次了吗?你哪有钱回江苏!

  父亲说,“我一定要再回去一次。我这把老骨头,一天比一天不行,谁知道哪一天会翘辫子?以后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回去。”

  那时候,父亲还没有老年性痴呆症状的出现。

  说到钱,父亲说他存了两年的退休金,回去一趟应该没有问题了。

  公共汽车在后面的土路上扬起大片灰尘。开着开着,突然发出“嘣”的一声响,全车人被震得发出了哀叫。车厢里一根扁担摔到了地上,蛇皮袋里的鸡和鸭也挣扎着,把整个车厢都弄得臭哄哄的。

  只有父亲,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双眼只是贪婪地望着窗外,望着远天近树、田野村庄,布满阴蘙的双眼目光涣散在视线的尽头。

  平原上的田野一望无垠,金黄色的稻浪随风起伏,电线杆横七竖八从这里牵到那里。第一次到大陆,眼前的一切都让陈江苏感到新奇。

  江苏,兴化。

  江苏的这一趟远行,地理课堂上学到的地名,一下子在舌尖上变得亲近了许多。兴化,这个被父亲挂在嘴边上,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地方,对陈江苏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地名而已。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踏上这一片土地。

  兴化这个地方,看起来只是一个又脏又破的小镇。到处是胡乱排列、这里一幢那里一幢的民房。集镇周围的垃圾覆盖了河道,人们的穿着也是又土气又难看。

  车子刚停稳,陈江苏就冲下了车,对着一棵槐树“哇哇”地呕吐起来。公共汽车呼隆隆地开走,浓重的尘灰立刻把五米外的父亲淹没了。

  “你真没用,还不如我!”父亲从尘灰里走出来,他的精神状态竟那么好。舟车劳顿的疲倦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陈江苏不由暗暗奇怪。可她这个时候,也无暇照顾父亲了。

  有两个中年人,骑着摩托车,早在公路口等大半天了。

  他们朝着还没停落的尘灰里的父女冲上前来。其中一个,拉着父亲的手不放,舅舅舅舅叫个不停。“这是你表哥。”父亲说。其实江苏完全不认识表哥。表哥他们把行李在两辆摩托车上捆好,父亲坐在表哥的摩托车上,江苏坐在另一个亲戚的摩托车上,两个车一前一后,“突突突突”地向着遥远的村庄驶去。

  晚上,表哥他们摆了满满一桌的菜,给父亲的碗里倒满了酒。可是他们都没有怎么吃菜,光是讲话。江苏的姑妈,也就是父亲留在大陆的妹妹,把菜端进厨房热了一遍又一遍,又坐在桌边抹了一回又一回眼泪。

  江苏倒是心平气和,他们说话的时候,她没心没肺,只是把每个菜都尝了一遍。40多岁的表哥跟父亲聊起往事,越聊越起劲,这都让江苏感到很奇怪,原来父亲也会讲这么多的话!在家里,父亲从来都是寡言少语的,就算是喝酒,也是一个人默默地喝,没有人跟他说话。江苏记得,自己在家里一天到晚,跟父亲说的话也不会超过三句。

  父亲还说到“淮海战役”、“渡江战役”。

  父亲说到这些名词的时候,江苏其实并没有太过在意。后来父亲说,共军过了长江,那就是势如破竹,一个城一个城攻下,国军兵败如山倒,一个城一个城退却,最后仓皇逃窜……

  江苏这时候发现,父亲说到这些时,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一反平时沉闷佝偻的老态,满脸都是眉飞色舞,眼睛里好像一下子变亮了。

  什么打仗,什么国军共军,这些事父亲从来没有跟江苏讲过,也没听他在家里说起过。她竖起耳朵听,很多以前在历史书里学到的东西,此刻听来却完全不同,书上一种说法,父亲和表哥的口中又是另一种说法。她觉得很震惊。

  江苏知道了,父亲的心里一定埋藏着很多很多的秘密,也埋藏着很多很多的过往。她望着眼前的父亲,觉得自己太不了解父亲了。

  一家人在一起生活几十年,也没有人知道父亲的过去。如果不是因为那次回乡探亲,她会发现父亲的另一面吗?

  7

  2008年6月。台北。

  桌上有两个搪瓷茶杯,茶杯的边沿已经磕出了累累伤痕,白漆掉了露出乌黑的底色,像一块块伤疤。

  一个茶杯里装着花生米,另一个茶杯里装着辣酱,是鲜辣椒剁碎以后用盐酱油和醋腌着的。没有开灯,桌上就这么两罐小菜。父亲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客厅里喝酒。他用两只手指拈起碗的边沿,想跟他年轻时那样轻松地把碗拈起来送到嘴边,有滋有味地发出“吱”的一声,把酒啜进口中。

  但是,他显然力不从心,首先是两个手指的力量,就不足以拈起那个碗;其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手总在发抖,看报纸会抖,喝水会抖,穿衣服更抖,有时候要把钮扣准确地送进钮扣洞里,竟然也要花掉他很长的时间。

  好在他有的是时间可以用来打发。他不急。他先用两个手指拈碗,发现不行,就用整只手去端起这个酒碗。这个酒碗在他的手中仍然不停地颤动,而且颤动得很厉害,他不禁骂了一句,然后伸出了另一只手,帮助那只手把酒碗顺利地送到了嘴边。

  搪瓷茶杯里的辣椒酱和花生米,让喝酒这件事显得不寂寞了,放下酒碗时,一粒辣椒酱能让嘴里回味很久。

  天色黑得屋子里看不清人脸的时候,江苏刚刚到家。她打开灯,看见父亲一个人坐在桌前喝酒时,心里的小宇宙瞬间爆发了。

  “你还要喝酒!你知道吗,你喝酒已经把自己的脑子都喝坏了!”她的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原先她并不知道,自己发火时的声音有这么大。但是发火既然起了头,她并没有想要马上阻止自己的念头。

  把头埋在酒瓶和酒碗之间的父亲,一脸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江苏。他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此刻,他眼中所见的所有东西都是空洞的,只有酒,能在喉咙里烧起来的烈酒,才是他生命里最重要和最靠得住的朋友。一口酒进入口腔,沿食道下滑,一路烧灼的感觉如此真实,好像可以触摸得到。酒是一个男人最忠诚的兄弟,对于父亲来说,一天可以不吃一粒米饭,但不能一顿没有酒。酒就是命。

  要在平时,陈江苏怕是一句话都没有,瞄一眼客厅里的状况,直接上楼去了。就算看见父亲坐在角落里,她也不会说一句话。

  但今天,陈江苏决定不轻易罢休了。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残忍的医生,正拿了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想要剖开病体看见真相。

  江苏拉了一把木椅子坐到父亲的对面,目不转晴地盯着父亲。“你想把自己喝死吗?!”

  父亲的眼神有些木然,低垂在自己一小方的桌子面前,什么话也听不进,什么言行也没有。他对江苏的反常状态无动于衷。而这,算是对对手的藐视吗?这一点让江苏感到更加的愤怒。

  “酒真的有那么好喝?”她喊着,“迟早有一天,你会被这些酒喝呆、喝死的!”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苍老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他没有接茬,而是轻轻地哼起一句昆曲,江苏完全没有听懂,父亲平时讲话,是字正腔圆的国语,但这个歌词,却是一种柔软的方言。父亲哼着这个曲调三四句,江苏没听懂,却听出那曲调是悲凉的,越听越悲凉,心里的愤怒像张开的羽毛又渐渐平伏下来。

  江苏说:“爸爸,你当初,是怎么跟妈妈结婚的?”

  看得出,父亲对于江苏突然问这样的问题,感到很意外。

  江苏三十多岁,还是第一次和他交流这种话题,在以前,这些事都是所有家人有意无意在回避着的。父亲放下酒碗,似乎正在陷进漫长的回忆里。

  父亲44岁才跟母亲结的婚。这些,江苏是知道的——父亲从部队退伍,进工厂当工人,那时候条件很差,他是一个孤身的老兵,年纪又大,总要安个家。人家介绍,就认识了母亲。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第一个丈夫生病去世,她独自拉扯着一儿一女,就是江苏的哥哥和姐姐,日子过得很艰难。那个年头,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小孩,到哪里去嫁一个好人家?父亲虽然说是一个外省老兵,可是在工厂有一份工作,至少有一份薪金可拿,再加上母亲可以打工挣钱,养一家人不至于饿死了。

  父亲的语速很慢,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台湾不是我的家。我孤苦伶仃,没有家,也没有家人。我需要有一个家。我需要家人。”

  对父亲来说,他没有条件去挑别人。他年纪大了,四十出头,能成个家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很多到台湾的外省老兵,是娶了有残疾或有智障的女人,相比之下,父亲很走运,不仅娶上了健康的女人,而且还附赠般地马上拥有了两个孩子,人丁兴旺,父亲是求之不得。

  跟父亲结婚一年后,母亲怀孕,生下了江苏。

  中年得子,父亲一定是很喜欢江苏的。不过在江苏的记忆里,父亲没有给她留下多少快乐的童年回忆,相反,却一直让她抬不起头。

  江苏记得,小时候她从不让父亲到学校去接她。有一年刮台风,她在上小学,马路上的树被风刮翻了好多。父亲穿着雨衣,到学校来接江苏。别人的父亲都很年轻,可是江苏的父亲,站在教室外边的人群里一眼就认得出来,他是那么苍老。

  同学叫她,江苏,你爷爷给你送雨衣来了!

  江苏已经透过窗户玻璃看见父亲了,却假装没听见也没看见,像一阵风一样从后门溜进了厕所。她觉得很丢脸。他那么老,明明已经是爷爷的年纪,为什么却是父亲呢?

  她在厕所里磨蹭了好久,出来的时候,同学已经走光了,只有父亲一个人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她接过雨衣,一句话也没有说,和父亲一前一后地回到了家。

  整个初中和高中,江苏每年都领着学校的“清寒奖学金”。原因只有一个,她家太穷了。每个学期的学费,都要断断续续地拖到期末才能交齐。领清寒奖学金的同学,一个班只有两三个,江苏年年都占着名额。这让她觉得丢脸,也让她感到自卑。

  父亲还时不时酗酒。起先钢铁厂离家近,父亲每天都要回家。后来工厂搬到了离家很远的一个地区,父亲每隔十天才能回家住上两夜。父亲不在,家里风平浪静。父亲一回来,整个家就鸡飞狗跳……

  总之,江苏觉得家里的一切乱糟糟都是父亲造成的。

  现在,父亲老了,也慢慢糊涂了,但他对过去的一切毫无歉意。他轻描淡写,就想把这一切一笔勾销吗?真是没那么容易,至少在江苏这里,她是坚决不肯的。

  有些人,可以把伤口埋藏起来假装看不见。江苏不行。她非要撕开伤疤。就算鲜血淋漓,就算痛心裂肺,她也要撕开。撕开,是为了彻底地愈合。

  江苏问,“爸爸,你是共产党?”

  迷糊中的父亲突然一愣,两眼直视江苏,好一会儿才嗫嚅着说:“什么党……你……听谁说的?”

  “上次回江苏,我听你说过的。”

  “我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

  父亲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呢?

  父亲与母亲结婚之前的一切,是一片空白,是一个谜团。没有人问,父亲更不会向任何人说起过。

  8

  2008年6月。台北。

  陈江苏的拍摄进展缓慢,简直有点怕去上摄像培训课了。宋建信却盼着上课,因为可以见到江苏,还可以一起在操场外边抽烟。江苏其实没有烟瘾,只是有时在观摩室看到别的同学作品,她就有无形的压力。自己当初是想借拍片子的机会,来化解家人之间的坚冰,现在看来,父亲的固执和迷糊成为最大的障碍,沟通的障碍让她头疼,亲情的割裂更让她痛苦。

  自从上次交换了电话,宋建信常常会给江苏发邮件。在一封邮件里,他说第一次看见她时,觉得她很文弱,神情里有一种掩藏不住的忧郁气质,让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她。“你不知道文弱和忧郁是都市女孩里很少见的气质吗……”第二次看见她,又发现她的性格里有执著和坚定的成分,他在邮件里说,“似乎每一次见面,你都会让我有新鲜的感觉……我盼望着下一次见面,发现又一个新鲜的你……”

  宋建信的生活其实有些招江苏嫉妒。宋建信从小是在眷村长大,不过他很早就搬离了那里,后来去了美国,高中和大学都是在美国读的,两年前他回来台北,在一家外资银行工作。宋建信的爷爷是国民党军人,还是团长,1949年来台,之后生活条件都很优越。宋建信来参加这个纪录片拍摄,纯粹是出于兴趣。他有各种各样的兴趣,比如运动,比如长途旅行,比如出海钓鱼——有一次他还去参加了“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大堡礁守护员的预选报名,当然,最后没有进入名单不是因为他的能力不行,而是家人的干涉,他们觉得舍弃在世界知名银行的工作而去一个偏远的海岛上班太不明智,是丢了西瓜去捡芝麻。宋建信实在拗不过家里人的极力反对,只好在预选之后就放弃了竞争。

  “这没有办法,每个人都有现实问题需要面对。和世界上更多的人相比,你就会知道自己并不是最倒霉的那个人。”在大学附近的阿蓝咖啡馆,陈江苏这样安慰他。

  宋建信说,“很多事情,是真的要看缘分。机缘到了,该是你的一定会来。机缘没到,再怎么强求都不行。”

  那天下课后,宋建信约陈江苏找个地方坐坐,就来了这个咖啡馆。江苏最近也极郁闷,却找不到一个人交流。她公司里的那些人只对经济数据感兴趣,不会对纪录片有任何想法,更何况这件事牵涉自家生活,江苏也不见得愿意跟人诉说。至于那个公众人物,自己公务繁忙,已经有连续几条信息都无暇回复,在感情这种事情上,江苏又是清高的人,她不愿再拿自己的琐事给人家添堵……

  一人一杯咖啡。陈江苏渐渐谈及自己的父亲,自己的生活。对面的宋建信只是在听。或许,江苏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听众,可以让她内心的压力和委屈都释放出来。

  后来,江苏说到那次因布鞋而起的吵架时,忍不住哭了。

  宋建信从对面桌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江苏感觉到了,那是一只温暖的大手。她迟疑了一下,没有把手抽回来,此时此刻,她多么需要有人向她传递力量。宋建信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一直望着她。

  江苏只好继续说话。

  “我很想解开家里的这个结,可是太难了……父亲经常会进入迷糊的状况。要想让他自己说出那些陈年往事。太难了。”江苏说,问题在于——如果他不说出来,那么有谁能懂得他呢!

  “慢慢来。慢慢来,不要心急。”宋建信只是这样宽慰她。他说,这些事也需要机缘吧,或许对于你父亲来说,你愿意跟他说话都是一个相当巨大的转变呢。

  也许真是这样吧。江苏想。

  哎,你说,宋建信忽然问,上一次你们家吵架,是因为什么?

  布鞋。开始我也不清楚,后来听到父亲嘴里在说什么布鞋。是的,是布鞋。我妈说,那双鞋是父亲的宝贝,在身边带了一辈子,父亲第一次回大陆探亲时,在我奶奶的坟前烧掉了。我父亲大概已经对这段往事完全忘记了……

  那,能不能从布鞋入手?比如,你买一双老布鞋,去唤醒他的记忆?

  江苏说,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真的可以试一下。

  这时,江苏的手机响了。

  一看来电显示,是他。他这算是终于想到自己了吗?江苏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宋建信看江苏的表情,大概意识到什么,就做了一个手势,自己去了洗手间。这个电话其实也不咸不淡,除了相互问候,也聊了些近况。等到宋建信回来的时候,江苏的电话也接好了。

  从咖啡馆走到街路上,江苏的心情已经好了很多。他们在路边握手道别,然后宋建信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江苏笑了,也张开双臂拥抱了一下。那是一个友情式的拥抱吧,江苏想。但是宋建信在她耳边说,陈江苏,我喜欢你!

  9

  2008年8月。台北。

  大概父亲费了好大的劲,才适应在他日常生活里出现的摄像机镜头,事实上,也包括女儿江苏——任何时刻——吃饭、走路、买菜、喝酒甚至打瞌睡。江苏以前一天和他在一起不会超过三分钟,现在却整天拿着个摄像机跟着他,有一次他打瞌睡醒来,一睁眼发现江苏的摄像机还架在前面。

  父亲经常去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公园里玩,那里有一个小亭子,有三四个老头儿会固定在那里出现。父亲踽踽独行,几乎是用小碎步行走,到了公园门口的小石阶,会小心地挪动脚步,跨上一级后,又小心地调整步伐,再迈另一级。眼前的父亲,已经这样老了。

  但江苏并没有上前帮他。她把机子远远地架在亭子外面,看父亲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亭子里来。那里早已经坐了三个老头了。看见父亲过来,有人打招呼,老陈你来了。另一个说,老陈,准点啊。

  被叫做“老陈”的父亲在亭子廊凳坐下,长长地舒了几口气,开始抽烟。他掏出烟,没有给别人分,估计他们都不抽吧。老陈点上烟,抽了两口,远远地抬手指着江苏对他们说,那个,我女儿。

  其他几个,觉得奇怪,缓慢地转过头朝江苏这边看。江苏对他们笑了笑,也没有走过去。

  抽完两根烟,老陈就起身离开了。

  有个老头说,老陈,明天见啊。老陈点点头,明天见。

  在路上,江苏问父亲那几个大伯伯姓什么,叫什么,父亲含糊其辞,一个好像姓赵,胖胖的那个,另一个姓什么,我忘了,那个瘦瘦高个……

  江苏说,那个瘦瘦高个,不是黄叔叔吗,就住我们那幢楼,住了二十年了吧,我小时候他就住那儿了。

  父亲说,哦,是吗?不认识……

  有个长长的小坡,父亲停下来歇口气,江苏绕到前头与父亲面对面,说,那我呢,你记得我吗?

  父亲哈哈一笑,你,我怎么不记得。你是我女儿。

  我叫什么名字?

  父亲说,陈江苏。

  江苏这才有点放心了。江苏上班不在家,父亲每天还是要出去散步,江苏真的怕他走丢了。不过在这街巷四周,多数人都还认得他,就算走丢了也会把他送回家的。

  在这个家里,父亲似乎更像一个局外人。母亲不怎么搭理他,儿女们更不愿多跟他说话。事实上,大哥结婚后又有两个孩子,外面工作又忙,总是早出晚归,连江苏都难得与他碰面。到了双休日,正上高小和高中的侄子侄女在家,还算热闹,可孩子都有自己的爱好,不是上网就是看电视。姐姐呢,出嫁之后也难得回来一趟。江苏想,这是父亲自己前半辈子种下的苦果,到头了,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是他自己没有把这个家当作燕巢一样去呵护,而是折腾它,破坏它,尘土飞扬,土崩瓦解。

  江苏一直觉得,是“后爹”这个角色让父亲无法融入家庭,但这个理由又如此牵强,不然自己作为父亲的亲生女儿,隔阂又怎会这样大,甚至自己一贯还很憎恶他呢?

  好在,摄像机就像一个绳子,把她跟父亲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

  回到家后,父亲坐在阳台上,江苏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个纸盒递给父亲。“打开看看。”她说。父亲打开发现,是一双布鞋。

  父亲愣住了,浑浊的眼神突然发亮了,他拿起布鞋左看右看,然后把鞋子放下,发亮的眼神又重归黯淡。

  你不是在找布鞋吗?我帮你找到了。江苏说。

  这不是我的布鞋。我的那双布鞋不是这样的。父亲呢呢喃喃,是旧的,有个洞……

  说着说着,父亲又迷糊了。江苏没法子,急中生智喊了一声——

  “共产党!”

  父亲一个激灵。他睁开眼睛,警惕地四望,“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共产党!”

  “我不是共产党……”

  “你就是共产党,上次在江苏老家,我听你说过……”

  “不能乱说,我不是……”

  “为什么不能说?我是你女儿,我想知道。我还想知道你是怎么到台湾的?发生了什么事?我都想知道……”

  “我不能告诉你。”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不跟我们说,你让我们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在你心里,根本没有把我们当亲人!”

  “啪!”父亲的大手在椅子把手上重重一拍,却没有了下文。缓了好一会儿,他才一字一句地说——

  “亲人,我只有你们……亲人……所以,”父亲说,“所以,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讲……”

  “为什么不能讲?”

  “还没到可以讲的时候……讲了对你们不好。”

  “有什么不好?”

  “唉……这些都是秘密,讲了,你们就大祸临头。”

  “我不怕。”

  “会把你们都抓起来。关进牢里,让你吃枪子儿,嘭!你逃不出去的……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不行,江苏,你快躲起来,快躲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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